【教養之道】
思覺失調,以前被稱為精神分裂,是一個我們熟悉的名詞。但在三十年前的香港,精神病是社會上一大禁忌,無人敢說,亦都無人了解,甚或連醫生對精神病的認識都不夠精準。當時的精神病患者飽受歧視,有人會用「黐咗線」、「撞咗邪」來形容他們,「入青山(青山醫院)」亦變了一個罵人的片語。
三十年前的寶文,二十來歲,因接觸毒品而患上思覺失調。一開始時,寶文並不知自己發生甚麼事,連自己入了青山醫院都被蒙在鼓裏。一直和他相依為命的媽媽更是無助。
一直以來,寶文都沒有精神病,家族內亦沒有相關病史。可惜因為長期濫藥,在一次戒毒期間出現了思覺失調的病徵。寶文由發病到入院求助只是短短兩日的事,但他和身邊的家人已受盡折磨。他形容當時自己的思緒十分混亂,會無故自言自語,出現幻聽,縱使身邊無人,耳邊總有把聲音不停用他聽不懂的方言對他說話。病情日益惡化,他開始胡思亂想,「在戒毒所內我見過一個人看《三國演義》,不知為何,我便以為自己是關公關雲長。」寶文當時完全代入了關公這角色內,周圍對人說自己就是關公,「我甚至質問我太太(前妻),為何不相信我是關公。」這一切不可思議、難以解釋的事,令寶文很徬徨,「我知道自己是有不妥的,但同時都很不清醒。」第二日,家人便馬上把寶文送到急症室。
入院兩年 每天送飯𠱁食藥
去到醫院,醫生第一時間就把寶文五花大綁在病床上,家人都心知不妙。當時行動不便、年過六十的媽媽憂心不已。寶文媽媽根本不知道何謂「精神病」,就連醫生都一知半解。當時寶文入院住了兩三日,醫生一直都沒有向寶文媽媽說過病情。直至有一日,醫生突然叫寶文媽媽去見他,說了一句:「精神病有一千種」,「即是醫生都不知道他(寶文)出了甚麼事。」寶文的外母只是不停說他撞了邪。
寶文雖然去到了醫院,但病情沒有好轉。留院期間,即使手腳被綁,但仍然高聲大叫,甚至向人吐口水,「前妻來探我時,完全沒法跟我溝通。」終於,在住院的第三天,寶文被轉送到青山醫院。「『青山醫院』這個名字很難聽啊,但我哪有本事把他帶回家呢?」雖然事隔三十多年,寶文媽媽憶述當時情況時,臉上還有一絲憂愁。
因為怕寶文接受不了,媽媽和其他家人都沒勇氣跟他提起「精神病」、「青山醫院」。本以為寶文一入了青山接受治療,就會很快痊癒出院。誰不知,一住,便是兩年。和他相依為命的媽媽,當時不知如何是好,「我簡直是哭不出淚來。」當時醫生只跟她說了一句:「多陪着他吧。」於是行動不便的媽媽就每天由葵涌住所出發,到屯門青山醫院探望兒子,從不間斷,令雙腳舊患惡化。「他當時不肯吃東西,很瘦,於是我每日都煮些東西、煲些湯給他。我數過,有七百多天!」
當時寶文不知道自己身在青山,只以為那是普通病房,「那裏的裝潢和普通醫院一樣,中間有個小花園。」寶文笑說,自己都是在差不多出院時,才知道那是青山醫院。當時精神病人接受的治療並不像現時般的多元化,「我們沒有OT(精神科職業治療),每天只是吃和睡,有時會出小花園吸煙、賭錢。」寶文主要依賴藥物治療。一開始時,他只需每晚食一粒細藥丸,但由於他之後不肯食藥,令病情變得更嚴重,變相需要加藥。除了每晚三粒大的白色藥丸,中午亦要食三粒「解藥」,紓緩服藥帶來的副作用。「很辛苦。它就是把你的思考按下去,控制你不胡思亂想。」表面上寶文服藥後變得冷靜、容易受控,但同時亦令他反應遲鈍、行動緩慢、記性變差。「最難受是它會令你很口乾,不論喝多少水都很口渴。」
不離不棄 「我不救他誰會救」
見到兒子不肯食藥,但不食藥病情就不會好轉,當媽媽的只好苦口婆心地勸他。
「這些細的藥丸一口便嚥下去!你食飯都能食好幾碗,藥丸這麼細,為何吃不下呢?」那七百多天的探訪,媽媽就是跟寶文說這些話。
反反覆覆的病情和服藥後的副作用,對寶文造成很大困擾。而對行動不便、年事已高的母親來說,日復日的探訪對身體亦是很大的負擔。但最令母子倆痛心的,是出事後家人的反應。
寶文的親友得悉他有毒癮後,紛紛勸告母親搬走,不要再照顧他。「『你兒子沒得救了』,很多人都這樣跟我說。」但對丈夫早逝、其他兒女早就成家立室、遠走高飛的媽媽來說,自己和寶文相依為命,自己做人的意義就是要把兒子救回來!「我形容他(寶文)是踩了入氹內。如果我不去救他,難道等別人來救?誰會救?所以我自己來!」現時年屆九旬的母親,說起這幾句話來,眼神堅定不移,擲地有聲。
寶文的康復路一點都不短。雖然兩年後從青山出來,但因為藥物副作用、不肯食藥,病情還是反反覆覆,之後多次進出青山。同時亦因背負着「精神病」這個標籤,很難重投社會,「我試過告假到醫院覆診而被解僱。」但因為寶文媽媽有着強大的信念,在這十多年來的康復路上一直照顧他,從旁指導他,他現在已完全康復,用另一個身份,繼續自己的人生。
完全康復 「請准我說聲…真的愛你」
雖然藥物為寶文帶來不少副作用,令他擔心接下來的人生都要渾噩中度過,但寶文的康復亦很依賴藥物。醫學進步,現時新的藥物比以前所服用的,副作用已大大減少,而且對情緒亦有正面幫助。寶文現只需每三個月注射一劑藥,對基本生活沒有太大影響。
在院友介紹下,寶文參加了一個精神康復者的自助組織「精神康復者聯盟」,亦得到了信仰的力量。他不時參與義工活動,到不同的院舍探訪,和其他病友分享他的生命經歷,希望啟發他們重獲新生。寶文更自學了一手好結他,一有時間,就會創作勵志歌曲,亦會到教會領詩班,和不同教友演出。寶文直言,信仰給了他很大力量去克服精神病和毒癮,面對自己。
回頭望這幾十年自己走過的路,寶文覺得沒有白過,「我以前都會覺得精神病是個特別的病,但我現在覺得它只是個很普通的病,都是可以康復過來的。」一如寶文所說,自己是一個很僥倖的故事。他勉勵情況跟他差不多的同路人,不要放棄自己的生命,只要願意,精神病人都有重過新生的機會。
訪問完結時,寶文拿出了結他唱起歌來:無法可修飾的一對手,帶出溫暖永遠在背後,縱使囉嗦始終關注,不懂珍惜太內疚……「最多謝媽媽,多謝她對我不離不棄。」「希望你好好做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春風化雨暖透我的心,一生眷顧無言地送贈,是你多麼溫馨的目光……
採訪、攝影︰Irene方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