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街】
6月13日傍晚,金鐘的中信天橋上,百來個示威者舉起「撤回」標語,肅站在鐵馬築起的防線前,正面與防暴警察對峙。人群後,一位身穿黑衣黑鞋、戴口罩的示威者盤腿而坐,在反送中抗爭現場靜心讀詩集,和理非得來帶點奇異。有人過來分發口罩和眼罩,他對記者說:「Goggle冇用,(催淚煙)會滲入去,試過啦,要用面罩」。
24歲的Jack是老練的抗爭者,也是抗爭者導師。曾是學民思潮義工的他,反過國教,在雨傘運動跪過警察,也在旺角騷亂掟過磚,一度極仇警。6.12反送中,他退居後方,形容自己是示威傳承的遺產:「行得好前的,身邊總有一個Jack。」
記者:鄭祉愉
6.12那晚警察清場後,10個風塵僕僕的年輕示威者,陸陸續續來到Jack任酒保的酒吧。Jack提醒他們,別脫下口罩,要丟掉衣服和手套,小心一點。酒吧打烊後,換個地方,才來談談「發夢先做嘅嘢」,隨後通宵促膝長談,似賽後檢討,也是心理輔導。
能與抗爭者同行,只因Jack走過同樣的路。讀中六時,因學民思潮在各區派發反國教傳單,他加入做義工。傘運時,夏慤道上,面對重重防暴警察,Jack雙膝一跪,拉下口罩,舉高雙手,涕淚縱橫地問:「我哋手無寸鐵,點解你哋要咁樣驅趕我哋?」話音剛落,催淚彈就落下,倉皇逃跑。傘運清場時,Jack目睹勸阻他人不要掟磚的示威者,吃了後頭警察一記警棍,頭破血流,激發他對警察的仇恨。
傘運後,他因家中經濟問題,以及家人對政治立場不理解,在大學三年級退學,其後輾轉做過文職、裝修,更患上躁鬱症。
「人民想表達政治訴求,得唔到政府重視,武力示威過程下,俾警察有不合乎規例的對待,仇警係一個結果。」
警察暴力滋生仇恨,「人民想表達政治訴求,得唔到政府重視,武力示威過程下,俾警察有不合乎規例的對待,仇警係一個結果」,Jack甚至會在街上鬧警察。
2016年大年初二,Jack與前女友在旺角閒逛,晚上約12時,本民前衝擊警方防線,他從背囊中取出口罩面罩,拾起地上磚塊,向警察方向投擲,逗留了15分鐘,隨即快步逃到深水埗,急忙截的士回家。他苦笑:「逃走可恥但有用。」街道長長,的士往高速公路飛馳,回家路上,他心中不斷質疑自己。有一段時間,他不知對錯,合理化自己行為,也拒絕談論事件,直至有其他掟磚的人被捕,他驚慌,沒想過刑期那麼重。
回想起來,他承認做錯,當時只想藉機向警察復仇落井下石,也覺被仇恨操控的自己可怕,竟連事件始末也搞不清。
跌倒過,迷惘過,他花了很長時間梳理反思,從躁鬱症中復原,研究資本主義,讀馬克思,也讀宋尚緯的詩集,熟讀《警察通例》,了解警方使用武力的指引。
他後來任職酒保,同時擔任小眾的重金屬搖滾樂隊樂手,寫關於公義的歌,又在台上大談政治,盡力做文宣工作,「做得幾多得幾多」。Jack任酒保和音樂人,圈子內矢志衝的人頗多,名聲不脛而走,他閒時就分享抗爭經驗。
沒想到,反送中浪潮,推動更多香港人政治覺醒。同事組團參與6月9日大遊行,Jack把位置讓給別人,代為留守。直至6.12那日,Jack無心上班,完全沒想過香港會再有大型示威,「我以為示威者形象插到谷底,好小眾,原來唔係」。警察武力升級極快,竟向示威者、記者、急救站開槍和放催淚彈,令他想起警務處前處長李明逵一句話「警方無任何情況可揮拳打人」。「十多年後,警察可以有自己的Personality,可以着冇編號的制服,可以用無名者的身份,去發洩個人情緒」。他說香港人要以訴求先行,不能被仇警情緒主導,面對武力不對等,示威者要學懂保護自己。
今次退下來,只因創傷後遺:「我會怕咗行去前線,心理壓力好大,每人背負的意義好重大,推到一個位(人)會無法思考。」曾經衝過的Jack看得最清楚,「所有示威者都係義士,但義士其實係消耗品,如果仲行大台模式」。連本民前也放棄旗幟,隱身群眾。
他表示,以往網絡上謾罵前線示威者是「鬼」,早令一部份抗爭者心灰意冷退下來,於是走到前線的人越來越年輕,更需要經驗傳承,心理上元氣大傷,也需要社工角色。
擔當「超級大後方」,傳授經驗,對Jack而言是贖罪。抗爭漸漸植根社區,他得知,也有其他罷工小店成了後方,棲身了像他一樣的「樹洞」,組成網絡。
「好多行俠仗義的角色話畀年輕人知,英雄存在,但其實不是人人係英雄,英雄係會犧牲的。」
近日新一代抗爭者被稱為「電競世代」,在示威現場分工合作,以Telegram群組交換訊息。Jack曾在遊戲《魔獸世界》參加工會,打機一代自然會懂得組織、聽指揮、守望相助、準備裝備等。他指雨傘運動後,港人不接受大台,舊一代抗爭領袖遭排斥,新一代未培養到,雖然不容易組織物資,但如今抗爭方式多變,越發分散,示威者自發性強,也似打機。抗爭就像一round又一round的遊戲,一局完了,捲土重來。「在遊戲世界反政府聲音是主流,尤其打怪遊戲好強調追求公義,以武達義,好多行俠仗義的角色話畀年輕人知,英雄存在,但其實不是人人係英雄,英雄係會犧牲的」。
示威者衝的原因,人人各異。「有人是贖罪式衝,想被打,想犧牲,換取社會認同」。他便勸阻:「不要為大義付出一切。」
13日晚的中信天橋,Jack去補給物資後,與約10個學生攀談,談談抗爭經驗,年紀最小的,只有中二,更有人抗爭後回去考試,再回來看物資站。問題一籮籮,簡單至「點做好」,反映他們完全手足無措,Jack嘆:「佢哋梗係驚啦。」
6.12那一晚,來找他的人興奮地談論怎應對煙霧彈,說前線有許多老手,教年輕一代走位、用鐵馬與警方保持距離、淋熄催淚彈等。Jack則分享指如有紅旗「唔好死衝」,學懂散水轉場、不要夜晚衝、換更、留一套裝備保護自己、別衝動打警察等等。
聽許多10來歲的人問:「場運動幾時可以完?今次之後可以點做?可以點?」太難答了,他只能安慰:「佢哋對社會仲有好多好好的想像,估唔到政府會賴皮。」示威者年輕化,他想為他們守住緩衝的空間。Jack認為即使林鄭說暫緩,群眾也要堅持。「你會見到,每個人發揮緊自己可以做嘅嘢,幫個運動行落去」。諷刺在於,「示威方式傳承到,就係因為政府keep住畀人有機會出嚟遊行,keep住漠視民意」。
問他若送中例表決會否衝,Jack想了足足10多秒,才說:「我諗我應該會衝,但我唔知自己可以畀幾多落去。」隔天再見,記者眼尖發現Jack以寬大T恤遮擋,掛了一個N95口罩。再問一次,有需要時會衝嗎?Jack小聲說:「會,到時射波都無計㗎,唔好同我老細講啊,哈哈哈!」
愛香港嗎?Jack想也不想:「梗係愛啦。」累嗎?他表示今日無論如何,都會去反送中現場,也準備繼續在後方教導年輕示威者:「好累,累都要出去,大把人累過我,用自己方法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