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滴 - 楊靜

水 滴 - 楊靜

去新朋友家一起午飯,他的父親之前是名軍人、後來轉業做警察,現下退休在家,每日喝喝茶看看電視。我們去,叔叔興許是開心的,在廚房勞作整個早上,端出一桌大菜。叔叔說話口音重,只零星參與小輩的對話。他吃飯快,一轉眼已捧着茶移到電視機前,煲劇去也。

我們吃畢還停在桌上,講起鬼古。到我講一個新加坡友人通靈見鬼的事,正到緊張處,叔叔從沙發走過來,幽幽說句:「世上哪裏有鬼,都是人自己嚇自己罷了。」朋友解釋:「我父親之前是在刑場上開槍、送死刑犯上路的。」大家一下來了精神,七嘴八舌問──從哪裏開槍,一槍打不死怎麼辦,人死前是什麼樣,是否有人大笑赴死……他索性坐回餐桌,拿起筷子夾點剩菜吃,才開口:「那幾年嚴打,治安不好,什麼人也抓,偷渡、強姦,但也有耍流氓、偷竊的。刑場上有兩個行刑手,從背後不遠處開槍,安排兩個人就是想到有人打不中可以補上。子彈從胸膛後邊進,前邊出,一槍斃命。大部分人進入法場已癱瘓,像沒了筋骨,是一灘軟泥,要人架進去。人死之後,最早幾年真的會被醫院弄去做器官移植,後來覺得太殘忍,慢慢就不那樣了,留個全屍。」

他講得認真,我們反不好意思以八卦口吻聽熱鬧般追問。其中一個想想還是忍不住說,那八九年呢,你有沒有行刑?他搖頭說,那時是另一份工,軍警,在廣東沿海地區的軍人主要任務是在海岸線巡邏,抓偷渡去香港的學生領袖。但一個也沒捉到,「很難啊」,他眼睛盯着桌上誰掉落的一粒米,心思像是去了更遠一些的地方,很快回過神,解釋道:「海岸線很長,大家之前也看過電視新聞,心裏難過,沒怎麼用心做事。」

我暗想,這也許是黃雀行動的另一端。最近美、英、德、澳多國記者在六四當日去北京天安門附近,沿街向路過的市民展示「坦克人」的照片,問對方記得嗎?被問的人不是跑走就是否認,記者得出結論:人民已經忘記。不知道他們是為趕死線急匆匆炮製新聞,還是真的懂,記得有太多種方式,記得的東西也有太多面孔。不公開講不代表忘卻,不向陌生人講也不等於無情,忘記並不像科幻片裏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