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記憶誰有罪 - 鍾耀華

誰的記憶誰有罪 - 鍾耀華

到了今天,居然還是有藝人敢用六四作歌曲創作主題,對出生於九十年代的我來說,算是少見了。1989當年在跑馬地「民主歌聲獻中華」上演出的藝人,今天還始終在舞台保持良知的,還剩下了誰?「現在別問他 可有膽公開紀念」,真是莫問蒼天。

達明一派創作、林夕填詞的《回憶有罪》,讓我陷入深深的共鳴。不止是曲,一路看MV,整個人也埋進了各種畫面,各種符號裏去。為甚麼是符號?當年天安門廣場上的片段,我沒親身經歷,沒有看現場直播,當時我連作為人類的資格也未曾有,也許還在茫茫宇宙上某個輪迴裏飄浮。就算後來有影像記錄文字傳承,於我來說讀來只是一個又一個符號,每個廣場上的片段,都代表着某些訊息──廣場上學生聚集等於單純無染的學生運動?工人上街代表跨階級團結?學生絕食倒地等於悲天憫人?中共坦克鎮壓等於殘暴不仁?血肉模糊的屍體堆疊等於屠城?市民自發救援香港學生記者代表歷史的傳承?……每個畫面都只是帶着既定意義的符號,都不是我的生命記憶。真正屬於我的生命記憶,其實是受到六四觸動後來自己賦予的意義與生命實踐。六四是種歷史感的傳承,是一種感覺,年復又年幾萬十幾萬人聚集在一個地方紀念一件事,本身就是強大的叩問──為了甚麼?

《回憶有罪》MV不選真實影像,而採用無數像matrix的虛擬數碼數據,聚成一個個熟悉場景,既是虛幻,卻也幻化成一組組有可供聯繫詮釋的符碼。從真實影像退一步為抽象數據,提供了穿梭想像的距離,卻又遙遙影射實際的過去。更重要是,現在極權的手段,在赤裸裸的物理折磨之先,其實是無數大數據監控,是虛擬的,是無實體的(至少不在你看到的地方)。MV採用這種畫面呈現方法,意味深長。

歷史是數據,記憶可抹去。MV鏡頭從坦克炮管裏徐徐退後,慢慢我們看到坦克的輪廓。我們是坦克裏長大的人。像紅綠燈一樣綠的坦克前,有像紅綠燈一樣紅的擋路人。同樣的紅,error 404。視野開始模糊,影像晃忽又殘缺。一輛患得患失的單車、幾顆子彈在血泊裏飛過,其彈道畫出逃亡的路。但數據是反覆的,意義是任意的,燈滅了,又復黑暗。鏡頭上方又再出現坦克,卻已是error的紅;騎着單車躲避於橋下的你和後座同伴,卻成了通行的綠──活下去,把記憶與價值傳下去──「烈焰幻滅過 總有煙」。

煙最後會化成甚麼?誰也不知道。每年六四集會,總是下雨。假如雨沒有下,當現場音響靜下默哀開始,蟬會鳴。只要有一兩隻蟬開始叫,同伴就會一起鳴,陸陸續續,響徹廣場。雖然看不見,但他們都在現場。如果有靈,「廣場上 這麼多告別」,也許還有重逢。

黃耀明在香港電台「視點31」的訪問裏說到,達明一派當年關於六四的創作「比較憤怒、悲傷,但在一個這樣的氣候裏面,我是無得揀,應該好好利用我的創作,去提醒大家」。是流於情緒,或是冷靜,又何妨呢?他說人們不需要像達明一派,也不覺得每個音樂人都要每首歌關涉政治或社會,假若有人偶爾覺得這些題目值得創作,他會很高興。誰也不會天真到認為一首歌一段文字可以瓦解暴政,但即管順着自己的感覺,好好創作,好好過活。

《回憶有罪》這首他和劉以達經過多年後關於六四的沈澱與再創造,配上林夕的詞,來得深沉,沒有樂觀,也沒有悲觀。只是我們有人經歷過,就沒那麼容易甘心。數據可以改寫,歷史可以改造,我們也隨時可以被抹殺,留下來的人不一定特別英勇,或者只比較走運,或者只是比較狡猾,但總會有人,就是活下來了,帶着見證活了下來。「如今滄桑少年」,不再「挽起弓箭 射天空的火舌」,在歷史「輾轉反側三十年」間,只「願廣場上 聲音不會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