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當然有罪──罪在完全不可靠。三十年過去了,昔日的痛心疾首,果然如一扇天窗,打開之後經過風吹雨淋,剩下的幾乎只有空白。你看達明一派新歌的MV,血肉之軀蕩然無存,風格化的電腦圖樣冷冷畫出模擬真相的線條,連黃傘都成了一種遙不可及的符號,怎麼能夠期望為廣場而點的蠟燭保持熱量呢,歷久常新的唯有維園草叢的蚊子吧,嗞嗞嗞,嗞嗞嗞,耳朵習慣了侵襲警報,漸漸不再有反應。這天外國記者貼出從未曝光的清場片段,一代人最長的一夜濃縮成十幾分鐘,麻木的神經忽然統統震醒,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但是青春小鳥真的一去無影蹤,慘遭截斷的年輕生命固然屍骨已寒,賴活的如今年近半百或年過半百,熱血恐怕早就全面降溫,傷心人各有懷抱,假如選擇淡忘,簡直不忍心催促他們重溫噩夢。
前兩天清理雜物,忽然找到一位梁姓朋友八年前寄來的「五月三十五日」徽章。你還記得六四成為網絡敏感關鍵詞,大家為了反抗打壓,夾硬在日曆把五月多數四天的行為藝術嗎?那時熱衷上微博,一踏進六月重任在身的小秘書便使橫手刪帖,連燭光emoji也禁,我不知道什麼地方來的蠻勁,刪多少貼多少,用自己的方式將國殤隱蔽在圖裏行間,捉迷藏玩得翻天覆地。起初雙方仍然不乏童真,保留追追逐逐空間,尚未到趕盡殺絕地步,封賬號是後來的事,革命畢竟不是請客吃飯,眼見大勢已去,意興闌珊之下只好棄甲曳兵。戰場上的紀念品,真令人羞愧──我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