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文化界潛規則 - 沈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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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暗星稀,風雨欲作,重讀老辛書簡,一臉悵惘。剛展讀,雨乍落,黃豆打窗,巴噠巴噠,惱人!書簡云──「沈老總足下:萬望能高抬貴手,續用弟稿,弟向你鞠躬再三致謝!」語極荒涼,筆墨帶愁。來函者,台灣武俠小說家辛彥五是也。時光一晃,二十餘年矣,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為《武俠世界》寫小說的,論名氣,辛彥五大有不如。北京武俠小說評論家鱸魚膾這樣評說──「他(辛彥五)的武俠小說,在《武俠世界》裏只是配菜,好奇可以動動筷,你會發現,其實它並不難吃;但要指望大快朵頤,還是換一家館子解饞吧!」似乎低貶,卻是事實。九六年我接掌《武俠世界》,成為第三代老總,前任老總鄭重兄告我:「沈兄,你動誰的稿子,我都沒有問題,只是辛彥五的,千萬別輕動,拜託拜託。」我難明所以然,莫非其人寫得特別出格?拿來一看,正如鱸魚膾所言──「解饞另覓店」,如此水平,為什麼要刊用?𥦬於當日唯唯否否,沒提異議,只好暫時保留。如果覓得更好的稿子,自會捨棄。上任不到半月,收到辛彥五的信,便是文章開首的那一封,客套幾句,便提要求。」按着又說:「沈老總,我們的條件如照舊,你認為太低,可以調整,我無所謂,只求能再供稿。」看得我一頭霧水,喝了口咖啡,把思想梳理一下,得着頭緒:那是一樁買賣。舊日報界有個不成文規定,名頭不響的作家想稿子刊出,就得向老總或編輯獻寶,稿費所得,勻一些出來孝敬,這樣便可以長寫長有。一般編輯都會接受這條件,一來多一名作家支持,二則有額外收入,補貼補貼,何樂不為!我嘆了口氣,回信老辛表示以後條件不必再繼續,閣下稿子還請照寫。用意挑明,不想舐作家的血,同時對未成名作家的困境寄予同情。可老辛不領情,款子照匯不誤。去信再推,依然故我,莫奈他何。他的小說,我看得極少,約略讀過《奪魂令》和《趙周橋風雲》,沒有大格局,一統江湖的氣魄莫問,只述江湖仇殺,既不曲折,亦乏離奇,讀之如飲白開水,平淡無味,莫談解頤,止渴也做不到。不禁掩卷問:如此不濟的小說為什麼還要登?難道真的只為那幾文錢的回佣?

老辛當過水兵,滿身軍人氣,坐時腰板挺直,說話不徐不疾,從不喝茶,只飲開水。平日行事,一板一眼,正直不阿。我背地裏叫他當世柳下惠,坐懷不亂,小說罕有男女情意描繪,現代讀者哪會有心思看?就連老一輩的讀者也寧可看司空羽,至少香艷旖旎呀!二零零二年,我跟朋友買下《武俠世界》,老辛特意從台灣來香港跟我相見。接風晚宴上,他懇請我續用他的稿子。我不好推,言不由衷地:「辛大哥,你稿子照來吧,那些錢……就不用再匯了!」他高興地笑了笑說:「我明白,明白。」跟着遞上一大叠原稿,望能刊登,這便是《老牛的春夏秋冬》。其實老辛忘記了,以前我在《環球》時,曾經向我提起過,也寄來兩章供我參考。我看了一過,自身傳記,還可以。編輯們卻說這非武俠小說,無意發表。老辛為此掛來好幾通長途電話,最後一趟,聲音哽咽,近乎哀鳴:「沈老總,你盡量幫幫忙!這是我老辛多年心血之作,我不收稿費,總可以了吧?」奈何寡不敵眾,無法應命。今番舊事重提,我又已是老闆,看到滄桑臉孔上爬着的無數不規則皺紋,我無法拒絕。老辛伸出雙手,牢牢抓住我的胳膊搖:「謝謝你,沈老總:謝謝你!」那誠懇真摯的臉孔,在今夕月暗星稀的晚上,又浮現我眼前………

《老牛的春夏秋冬》,反應不俗,老辛打電話來,要繼續匯款。我去哀的美頓書「若再匯款,一刀兩斷,以後不要再來稿。」老辛總算聽話,停止匯款。兩年後,我不當主編,由王學文繼任。善心的學文,出版了老辛的《虎嘯來如風》上下兩卷。老辛開心,咱們憂心。《虎嘯來如風》每卷印二千,共四千冊。半年後百分之九十五退回來,現都給堆在貨倉。《虎嘯來如風》變成《苦笑去如風》。老辛嘛,自此也是去如風,再沒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