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在網上看了英國《衛報》一篇奇文,講人口老化問題。文章大意是:退休福利愈來愈好,人口老化為社會帶來沉重負擔;同時也有很多過了退休年齡的老人遲遲不肯退下來,而這些老人一大部份都是高收入、特別集中在政界和文化界之中。作者說,要解決相關的社會經濟問題,不應只由年輕人「埋單」,這些收入依然豐厚的老人家也必須多出一分力,或至少退下來讓位。作者的觀點當然引來迴響,很多讀者留言都說,儘管不能否定「廢老」的存在,很多德高望重的老年人都是有付出的,不能一概而論芸芸。
這篇文章的觀點邏輯寫得古怪,但吸引我讀下去的原因,其實也不是內容而是那張配圖。這篇奇文的配圖,是今年90歲的荷蘭指揮海廷克(Bernard Haitink)。
海廷克無端端成為作者砲轟的對象也真是「躺着也中槍」,老指揮在當今的古典樂壇備受尊敬。他不久前宣佈,下個樂季將會休息(sabbatical),因此今個樂季他在不同樂團巡迴客席演出時,不管你喜不喜歡這種說法,多少也帶點告別的意味。無論是指揮倫敦交響樂團抑或是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場場都爆滿,而且評分都是「五星」滿分,他怎樣也不會是個「廢老」。
我最近就從德國南部的圖賓根北上柏林,為的是聽海廷克指揮柏林愛樂樂團的演出。海廷克真的老了,從後台走上指揮台上的一小段路,對他來說就好像要走過幾個街口一樣遙遠,拖着蹣跚腳步走到台上。音樂會的下半場,是他指揮布魯克納第七號交響曲,每曲4個樂章一個多小時,有一半時間海廷克都要坐下來指揮。但站着也好、坐下來也好,最重要的是指揮可以將感染力傳送到樂團,90歲的海廷克仍然做到有餘。
指揮的作用、指揮跟樂團的關係等等,從來都虛無縹緲,但正正是這種抽象才能解釋為什麼每個指揮都可以有不同風格,不一定要暴跳如雷才算是好的指揮。像海廷克,看他指揮從來都是相對的四平八穩,這麼多年來曾擔任過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芝加哥交響樂團等頂級樂團的首席指揮,就足已說明他的地位。
看到台上的海廷克,仍然認真的翻着樂譜指揮,我好奇他在這本翻了幾十年的五線譜上,究竟會看到什麼?25歲就開始指揮(1954年),這60多年來,他演奏過這首樂曲幾多次?他對看家本領的作曲家,像馬勒、布魯克納等等的每一首交響曲,裏面的每粒音符、每段結構有多熟悉?
在網上很容易就找到他以前指揮的錄影,其中一段是1987年、他在阿姆斯特丹指揮馬勒第九號交響曲。在海廷克左手邊的第一位樂手、皇家音樂廳樂團的首席,就是今天香港管弦樂團的音樂總監梵志登了。而在那時候,梵志登還是滿頭頭髮的。
演奏完布魯克納的第七交響曲之後,觀眾幾乎全部立即起立鼓掌。當海廷克在不知哪裏變出一支枴杖出來,辛苦撐着來回後台和指揮台、答謝觀眾的時候,我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樂評人給這場音樂會五星滿分,也是因為受到海廷克的音樂所感動。海廷克的音樂,就是感染到樂團毫無保留的為這位90歲的指揮賣力演奏,當賣力演奏的是頂級樂團如柏林愛樂,音樂會怎可能不是五星水準?
在柏林聽完海廷克,還特別途經萊比錫和慕尼黑,聽了另外兩場音樂會(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和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兩位指揮都是新一代的指揮尼爾森斯(Andris Nelsons)和夏丁(Daniel Harding)。我在facebook上的朋友,很多都是古典音樂老行尊,對不同樂團、不同指揮、不同錄音都有相當多的了解,而他們的共通點,都是對新一代指揮嗤之以鼻,新的遠不如舊。每次看見他們相關的討論,我都不能否定他們的結論,因為卡拉揚或克倫佩勒的錄音也確實將標準定得太高。不過我每次都會想,難道今天真的再沒有進入音樂廳的必要嗎?
是否就像活地阿倫的電影「午夜巴黎」當中所講,每個年代的人都會覺得上一個年代更美好更精彩?不過,當我們真的可以回到過去、以為那就是最完美的時候,上一代的人又會說:再前一個年代是更美好的。
那麼,在我們永遠覺得此刻不如昨日、卻又不知道哪個時代才是最好的時候,想想以後的人,也會覺得我們此刻的這個時代、是他們以後會羨慕的一個時代,或許,我們可能會覺得好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