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東區筲箕灣，人口密集之地，不乏別具古味的好地方值得去挖掘，好比說昔日海盜的足跡、鮮為人知的古廟宇。筲箕灣自古已是個漁民避風之港灣，鄰近海域更是昔日漁民福地，漁穫竟足以養活一家，故大量漁民聚居於此。時移世易，昔日漁船漁民已不復眼前。荏苒時光中，歲月默默流逝，沖刷過去的一切人與事，在時代軌迹中僅僅留下雪泥鴻爪。
恰巧，冥冥之中，一些人與事逃過了時代巨輪的輾壓。百利冰室始創於60年代初，跨越了一個世紀，在時間洪流中屹立不搖至今，可謂見證着這片土地的滄海桑田，興衰變遷。韓文波的爸爸大約在九十年代初退休，身為兒子的便繼續為父親保存招牌至下一個世紀，表面上似乎為生活，實在是父子情濃。
一輩子守着父親的老冰室
往事前塵如煙霧，亦如朝露，但驀然回首仔細思量，卻竟也像是一幅封了塵、染了黃的浮世繪，百利冰室屹立在筲箕灣道一隅，足足逾半個世紀，見證了數十載世風民情。韓文波憶述昔日的座上客與現今大大相逕庭，「那時，寫字樓客很少，因為以前也很少寫字樓，多數是工廠、三行（泛指建築行業工人，主要負責泥水、木工、油漆），勞力的客人多一些。每天都罵每朝都罵，給他出氣。」韓文波亦不甘示弱回敬他們，唇槍舌劍的切磋，你來我往，久而久之便成為像是朋友般談天說地，「很熟的了，有很多客人由小時候來，到生了小孩還沒搬走都會幫襯，有些幫襯到已去世的有很多，變得像看着幾代人。」
冰室原是上一代一輩子的心血，輾轉來到韓文波這一代手中，他甘願以這輩子守着父親的老冰室，說是一種緣分，說是一種血濃於水的父子情，卻還看不透因果深種於何時何地。現在，冰室的裝修保留了往昔色彩，家具經已用上多年，少不免留下風霜洗禮的痕跡，卻也化成紀念歷史的印記，柚木卡座、柚木和鏡子裝飾，至今沒有大變化。柚木馬蹄卡座，出自老工匠手工，廿年如新，實而不華。
一枝花做到變茶渣
百利冰室一九六四年左右開張，由韓文波父親創業。韓文波憶述：「一直輾轉傳到我們手上。小時候便幫助爸爸，大約十三歲。做那種粗活，晚晚擦煲、切檸檬、切方包，就是這些工作，到現在做了五十年，沒有出去工作過。小時候，想去當警察。沒有再多想了，因要幫我爸爸手。我最大嘛，我兩個妹妹都仍在幫忙，由一枝花做到現在變茶渣。」原來，今時今日的冰室與昔日有種種相異，唯獨不變的是那一絲不苟、認真講究的精神，「以前的冰室其實很簡單，就是一杯奶茶，吃麵包或者吃西餅。現在通常是一個餐、通粉、雞蛋、麵包，接着來多杯奶茶，或是跟餐的檸檬茶就只有三塊檸檬，一個餐出給客人食要整體都好。只是套餐就奶茶不用講究，隨便就好，你就有了一個缺憾出現。」
沖調奶茶重於雙手靈動
身為冰室老闆的日常作息，生活節奏，當然是與冰室的生意同步。韓文波亦不例外，每天都是凌晨四時多回來，回來先煲一煲熱水以作沖調熱飲之用，「水滾起來才可以用作沖咖啡奶茶。以前，飲咖啡沒有那麼講究，要咖啡味夠濃用來提神，港式咖啡幾廿年前一直傳下來，外面一個水壺，裏面內膽坐熱咖啡，整天保持熱度。這些都是香港人自己發明出來，等咖啡期間我會沖茶，撞幾次茶出味，均勻點，三次都足夠。我們茶膽賣了五十多年都是一樣。」原來，奶茶的沖調比例沒有一成不變的方程式，而是講究靈活彈性沖調，因時制宜，「師傅不用心機，就不是師傅。師傅教落沖茶要兩手沖，一手落茶，一手落奶。茶同奶比例是混合，不應該去規定說三七或六四。我們是看顏色，一直看着，用兩隻手互相協調去配合，這杯茶出來的比例就好。」
人手短缺惟有事必躬親
上行下效，風行草偃，身為管理者律己以嚴待人以寬，事事盡可能親力親為，並要求精益求精，自然能讓員工信服和跟從其步伐。韓文波很自豪地說：「同事對每樣出品都好認真，雞髀要醃一晚，用南乳及酒，朝早解凍，入焗爐焗，焗熟之後放出來攤凍，客人要的時候再炸，肉汁就會鎖在雞髀裏面，公仔麵、雞髀蛋飯，通常是這樣配。有空閒，會預早準備好麵包拿出去，焗好幾盤麵包出去給客人食。這是自己做，等它發酵夠才會焗。我們現在也不是定時出，有空閒時就做一盤出去。」因為冰室一位年紀老邁的麵包師傅剛剛退休，韓文波便只好親自「上陣」，即使日常工作經已繁忙亦要硬着頭皮迎上挑選，他打趣道：「所以我說我是一個雜工。沒辦法，人手短缺，剛剛八十多歲做到退了休，就惟有又是自己做。剛剛出爐的？沒有，真的很少機會撞中，很久沒做麵包。」
全為夥計不求大富大貴
韓文波與夥計融洽和樂如朋友，不會擺出一副「老闆」的架子，亦沒有不可一世的氣焰。他偶爾拿夥計來開玩笑，都是耍嘴皮子，逗得彼此笑得合不攏嘴，不亦樂乎，冰室的時間在歡笑聲中滑翔而過，韓文波朝夥計逗趣道：「我跟你說，我們有一年裝修去旅行，我帶夥計去旅行，食蕉那個我給她看好嗎？（夥計堅拒：不要。）不要就求我，給錢我。（夥計作勢央求：我求求你。）給錢我。（夥計回駁：你都不旨在錢。）你看我們玩到幾好，開不開心啊，所以我們老闆跟夥計的感情是打成一片。」對於員工最引頸以盼的福利，韓文波十分慷慨闊綽，「年尾花紅連人工要拿出一百萬，如果錢賺進來，都是給他們的。我六十三歲了，我這種年紀，每日花十塊就夠，賺二十賺一百都沒影響，但如果賺一百我要很辛苦，好大壓力，又要去剝削人，我做不出來。」
香城一直被譽為美食之都，從事飲食生意必定賺個滿堂紅？韓文波卻不以為然，他亦不僅僅着眼於個人錢財，更為夥計着想，希望他們過一些好生活，「哪有錢賺，吃力不討好。現在都不是想賺錢，都是為夥計，因為夥計很多。十幾年，三十年，好一點的工作環境。櫃面這個員工，初初來時女兒很小，現在都大到結婚了，一路看着他們成長。」在冰室度過十數載寒暑的夥計盛讚：「老闆好好，對員工很好，有時你做錯事，他會慢慢教你，不會立即罵你，而是教你怎麼做，所以我才會做了十多年。」不知是否經歷人生百態，看化了世事多無常，韓文波朝夥計打趣道：「問我對你有沒有感情，我說當然有，不過感情這種事不要投入太多，不然會很傷心。」道是無情卻有情。
創業難守業更艱難
精神寄託於冰室的韓文波，儘管多麼熱愛這份工作，數十年來經年累月在同一地方工作，在同一時間點重複着相同動作，日日月月年年如是，他形容為「天天好像坐監一樣」，雖然有點欷歔但卻很寫實。幸好，在冰室中每分每秒的人情暖流，得以化解其內心的鬱悶。他直言：「每天回來最開心，工作，聊天，講廢話，胡胡混混一天。開心嗎？開心，我回答得最快。出糧了嗎？出了。但是，已經年紀大了，我做了五十年，體力不及以前。」
創業難，守業更艱難，傳承並守護上一代的心血，的確面對不少風浪與難關，仍然奮力堅持支撐下去，不為其他，純粹不想枉費父親辛苦經營多年的心血，「我堅持做的原因，以前我爸爸做開，交給我做，我其實捨不得招牌沒有了，就迫着做，沒人接手了，沒有其他辦法。人生就是這樣，哪有得滿足？給你一百歲你就會想百二歲。」●
百利冰室
地址：西灣河筲箕灣道216號G/F
電話﹕2560 5014
營業時間：6AM-6PM
撰文：文朗琛
攝影：胡浩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