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三十年後 - 林道群

六四三十年後 - 林道群

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話說反送中遊行那天,路上遇見許寶,許寶是大學時國是學會會長,八九年我們都去過北京聲援學生,六四後又一起編過報紙,這些年來合作出過很多書。邊走邊說着話,政府不能怪我們,我們的確想到了八九。說到六四,許寶頓了頓,有點吃緊的說,有些事想不起來了,記憶變得有點模糊。我初時不以為意,隨口說了句套話:不敢回憶未能忘記。分手後,等巴士的時候,巴士偏偏遲遲不來,腦子裏一再又聽見許寶那句話,「有些事想不起來了」。我用右手擰了擰左手,把腦子裏三十年來不敢想的認真想了一下。不想還好,一想真嚇了一跳。

沒有人會忘記六四的,但有些記憶是愈來愈清晰,清晰得不太真實,但更多的,的確都想不起來了。這些年來我印過胡平、鄒讜、嚴家祺他們寫六四的書,電腦裏留着陳小雅的八九民運史,時不時會打開來查證一下人物時間地點,最近的《重返天安門》是牛津出的英文原版,書名叫《失憶人民共和國》,同事前年已進了一大批回來。《人民不會忘記》之後香港記者最新的《我是記者:六四印記》,令人振奮。香港畢竟是失憶人民共和國的一個特別行政區。一本本白紙黑字,紀錄在案,記憶怎麼會漸漸模糊了呢?

書寫的歷史,那種痛,和我們個人的感覺、個人的記憶,畢竟是不一樣的。三十年來的研究告訴我們,八九年五四北京學生紀念七十週年大遊行,遊行隊伍會師天安門廣場時,高自聯周勇軍宣讀了一個「五四宣言」,宣佈歷史開始了新的篇章。就在學生取得這個階段性勝利的時候,趙紫陽在廣場旁的人民大會堂,會見了亞行代表團。用後來共產黨的話說,趙未經政治局同意,擅自發表了經過精心準備的講話。這個鮑彤起草的講話,和鄧小平、和四二六社論完全對着幹。這是鄧趙權力鬥爭的轉捩點,也是八九民運走向悲劇的轉捩點。到了五月十六日,這兩個老人公開攤牌。趙紫陽會見戈爾巴喬夫,公開了他們黨的秘密:「在最重要的問題上,仍然需要鄧小平同志掌舵。」

然而,我們看見的只是廣場上絕食的學生,哪管得了鄧小平和趙紫陽。只記得和很多中大學生一樣,五月下旬買了張飛北京的機票,沒訂旅館,在廣場熬的夜;有人遞毛巾,廣播不斷說有催淚彈,直升機在上空盤旋;幾十個香港學生,擠在北京飯店一個房間裏,柴玲在說什麼;跟朋友騎着自行車,從東直門到海淀區老蘇家,一大群朋友擠着坐着但都睡着了,只剩瀰漫的煙霧;深夜氣溫驟降,跑回西總布胡同沈公家取衣服,門鎖上進不去……記憶都只是碎片,愈想愈模糊,愈想愈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