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回家探望母親,在書架上左翻右翻,無意中找到兩三頁舊稿,沒標日期,想來應該是十八九年前寫的。當時我還用原子筆,工工整整謄寫在四百格原稿紙上,題目取自黃庭堅詩,叫〈鍊成五色化蒼煙〉,筆名踽涼生。我完全忘了曾寫過這篇東西,也猜不透內容,馬上興致勃勃地瀏覽一遍,居然有種偷窺別人日記的快感,撲撲心跳起來。到底什麼五色什麼蒼煙呢?媽的,由頭看到尾,才發現根本未寫完,也沒解釋為何起這個題目。如果這篇爛尾文章在專欄刊出,我一定給作者留言:「究竟我看了什麼?」
以前從沒想過當作家,寫文作詩純粹消遣,多數供自己看,有時也給故友楊君過目,沒什麼意欲發表。寫得沒頭沒尾,是以為自己懂得就夠了,想不到十多廿年後重看,連我也如墮霧中。那個十八年前的我,究竟寫了什麼廢話呢?文章是這樣開始的(我保證原汁原味,沒作任何改動):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拒絕認識新朋友,而對於舊朋友,我也抱着老子『損之又損』的原則,勉力把數目降到三個以下。如果以『瘦身』打個譬喻,我毫無疑問是患上了『交友厭食症』。我漸漸不明白人為什麼要交友——交配我還可以體諒——世上真有這麼多人值得認識嗎?我甚至不理解人為什麼要說話,人生真有這麼多東西值得談嗎?」
我看了以上一段,覺得作者除了自閉傾向,可能還有點反社會人格。身處這個「識人好過識字」的社會,居然把朋友數目上限設定為「三」?他的前途實在不容樂觀。
第一段明明寫自己無話可說,殊不知再看下去,竟然是作者和一位蔡先生的聊天記錄。沒介紹誰是蔡先生,第二段一開始,作者便直接引述蔡先生的話:「你搭車時,聽見那些對着手提喋喋不休的人嗎?又可曾留意那些三五成群的青年在說什麼呢?如果把我們每天說過的話都錄了音,然後在我們臨終時播上一兩段,我相信除非你真是厚顏無恥,否則都會恨不得自己英年早逝。孔子憎人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又說『予欲無言』;《易》曰『吉人之辭寡』,又云『言行,君子之樞機也』;《詩》云『慎爾出話』。你看古人是如何珍惜一個字一句話,而現代人是如何沉淪於噪音之中……」此時作者打斷了蔡先生,說:「不,現代人也有句『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可見現代人也有慎言的。」蔡先生反駁:「我早說你讀書少,這句話壓根兒就是古語。古人云:『口可以食,不可以言。』鬼谷子在《權篇》引用過了。」
這篇〈鍊成五色化蒼煙〉,以「人生無話可說」開始,然後連篇累牘,都是「我」和「蔡先生」針鋒相對的談話,其中嵌入了很多古書金句,似乎是一種以對話錄為包裝的讀書筆記。我已經記不起為什麼會寫這篇文了,但可以肯定「蔡先生」並不存在,只是我幻想出來的聊天對象,而今天重看這篇已被我徹底遺忘的少作時,我甚至懷疑連作者也不曾存在——對於我,他是多麼陌生,多麼遙遠。
前世今生實在不必以生死來劃界線,有時翻翻舊相簿,已覺得投了幾次胎。尼采有怪論說:「每個人跟自己都是最遙遠的。」(Jeder ist sich selbst der Fernste)這句話也不難明白,只要找一個懶洋洋的下午,攤在床上看看自己的舊日記,也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