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用身體說話的工作。」
余威對人體模特兒工作內容的評語,透露了她多年來的經驗:這不是脫光,在現場放空當一尊肉身就能博人眼球的工作。在感官刺激唾手可得的現在,裸體早就不稀罕,暴露可能成為別人談資,但未必有人願意認真凝視──模特兒的身體要有靈魂。
余威說:「專心與否一看就知道,有些model一走上台,很乾、很沒有誠意,真的讓人不想畫他。」模特兒的表情經營、肌理起伏與用力,都是撐起現場氛圍的細節。衣服一脫、站上舞台,就猶如丟盔棄甲,心意到不到位,在觀眾面前無所遁形。
撰文:陳知寧
攝影:葉志明
余威本名余威璇,前者是畫壇對她的暱稱,她當人體模特兒15年、於台灣裸模互助團體「人形工作室」擔任行政滿十載。作為行政,她的角色近似經紀人,負責模特兒排班,當模特兒落班、遲到時負責緊急處理;反之,案主佔模特兒便宜時她也會出面斡旋、捍衞模特兒權益。
三年前她與魯凱族藝術家杜寒菘結婚,搬到屏東好茶部落,以過去在藝術圈打滾的經驗為兩人「雙豬工作室」做行銷企劃,出版魯凱族語的故事繪本。採訪當天余威與丈夫帶着作品北上參展,但布展進度大delay,攤位一片狼藉。她汗流浹背地為我清出一個角落,兩人坐下的剎那,手機同時高分貝的大響,音量有如防災警報,余威驚跳起來,邊道歉邊解釋:「怕錯過廠商的電話,所以把音量調超大。」
「我對身體的裸露有一種坦蕩的自然。」
我們開始聯繫時,余威對我放話:「我不化妝哦,素顏比較接近現在的狀態。讓大家知道人體模特兒就像一般大眾,不像走秀模特兒,不用特別漂亮。」
「最開始入行,是因為想用高時薪來換取自由的時間。」余威在外貿公司做了幾年上班族,每日朝九晚五,「當時就是躺着賺,已經沒有可以學習的地方了。」年輕時嚮往到劇團發展,剛好看到《破報》上由人形工作室刊登的應徵訊息,余威計算一下自己最低開銷,一個月接三個案子就可過着最低限的生活,省下大量時間,沒多想就投了履歷。事實上,人形工作室本就是由資深小劇場演員成立的團體,成員最大共同點是大家都過着當人體模特兒來貼補藝術夢的日子。
原本只是拿來養興趣用的接案,沒想到卻成為她職涯裏維持最久的工作。在劇場圈拼搏數年後,余威發現自己並不想「演別人」,於是回到畫室,這個可以做自己的舞台。
初次接案時,余威被分派到藝術大家龐均的畫室,她回想15年前初登場,直直站上台,一點也不羞赧不怯場,「我想跟我從小在游泳隊,經歷共用衞浴的群體生活有關,我對身體的裸露有一種坦蕩的自然。」不過余威也坦言,第一次不是很知道方法,但當時體態豐腴的她身體底子好,是大家會喜歡的肉感,市場反應還不錯。
余威對這份工作超乎預期的入戲,她為了張羅擺姿勢要用的配樂,大量購買CD,依據現場感覺來做音控。初出道姿態很生澀,查找各種名畫,臨摹那些古典的pose:若有所思的垂眸、玉體橫陳的假寐……「剛開始這樣大家就會拍手叫好了,但這其實是最低門檻啦。」更熟悉狀況後,余威擺脫經典名畫的窠臼,重心傾斜、挺胸後仰,於是360度,無論繪畫的人選擇站在哪個位置,都能捕抓到姿態的張力。
連續多周維持同樣動作,考驗模特兒的專業度與身體素質,只要重心稍有偏移即差之千里。然而,短時間姿勢與動態速寫則有不一樣的挑戰。余威回憶,動態速寫曾經讓沒有舞蹈背景的不知所措,在台上赤裸裸地用很彆腳的方式移動,尷尬慌張的時候甚至會跟著音樂搖頭晃腦──而這當然不是畫家要的。「直到有一天,我終於進入狀態,終於不再一邊動一邊想下一步該怎麼辦,聽到計時器的聲音,才回神,發現時間到了。」工作投入時,肌腱的反覆發炎與痙攣都不重要,模特兒與畫家共享那個凝滯而燦爛的時間,每一剎都是雙方拋接的過程與結果。在經過摸索後,余威認為:「model還是要找到自己的身體感,否則很容易被取代。身體感其實跟性格有關,無論陽剛陰柔、豐腴骨感,保有個性最重要。」
性格之外,臨場感也是重要的專業素養。余威曾在藝術家莊普的課堂上大搞特搞,貼一圈案發現場的膠帶,拿搖搖欲墜的高跟鞋、枯萎的玫瑰布置了一個死亡場景,她靜靜睡去,扮演屍體。「其實都是不相干的東西,剛好當時我對死亡很着迷,空間又有這些道具跟條件。最好的靈感通常都不是事先構思,而是不期而遇。」隨機很重要,每個畫室的配置不同,模特兒即使在家對鏡練好姿勢,到現場也需要臨時找新的道具與支撐點,「不要受限於工具的功能,畫家給妳椅子,你當成懸崖,用一點比喻,解構物件本來的用途。」
余威某次在台藝大接攝影案,師生們投影畫面在她的裸體上,空間充滿了迷離的藍色氤氳,她不等師生們反應過來,逕自跳下舞台,打開教室的門,讓現實的光影流瀉進來──原先創造出的封閉投影環境被打破,外在的空間感進入了教室內,那次拍出了很好的照片。
余威會蒐集畫家的反饋、觀察畫友的作品來叮嚀後輩:「你的姿勢怎麼都沒感情?」但也會堅定的為同業踩穩立場、設好底限。曾有畫家對余威說:「你請model早點來啊,我請她吃飯。」她嘻嘻笑笑,為模特兒抵擋可疑的邀約:「吃飯另外算哦,我們高學歷陪吃飯揑。」頗有一種媽媽桑虛與委蛇的智慧。又有時候畫家故意想要挫模特兒銳氣,嫌棄派來的女模不夠「甜」,余威左耳進右耳出,過濾掉非關專業的挑剔,下次改派其他人過去。「都脫光了還要陪笑,那我們乾脆去當酒店小姐好了,還比較高薪。」某些學院內的老師喜歡讓模特兒超時工作,她就拜託助教在現場協助時間管理。
老練的應對並非天生,人體模特兒工作遇到的性別問題、畫家與模特兒之間彼此需要又充滿張力的關係、市場過於飽和導致的惡性競爭等狀況,都曾讓余威困惑。在這地下化的產業裏,有純粹珍貴的善意,也有各種曖昧的條件剝削。
「我希望模特兒可以保有自己判斷跟處理狀況的能力。」
余威渴望「搞清楚」這一切,因此去讀了世新大學性別所。「念完書,有得到答案嗎?」余威思考半晌,貌似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我不想要口徑一致,例如畫家一定要站的離模特兒很遠,不然就不安全。我喜歡的人站在正前方畫我的奶沒問題,厭惡的人遠在三尺還是感覺猥褻。」「很多事情無法標準化。我希望模特兒可以保有自己判斷跟處理狀況的能力。」工作現場複雜而有機的人際互動無法以書上的理論來套用,很多時候需要應變的智慧:「我的個性愈來愈剽悍,但我同時覺得很多事情不是那麼樣辦。」之前有畫友假借喬姿勢,偷摳余威的手心,這毋庸置疑就是騷擾,余威不扮演一個氣急敗壞的受害者,她完全無視:「他想怎麼樣干我甚麼事?錢我照賺,我不回應就好,於我無傷。」
作為一位已退居幕後的「老模」,余威既參與了模特兒與畫家之間溫暖又充滿玩興的合作,亦目睹了各式各樣光怪陸離的畫室現象。她越來越意興闌珊:「我老了,能感動我的事很少了。」裸模市場日漸分眾、畫壇對新鮮感的訴求提升,模特兒的職業生命縮短,成為青春肉體產業鏈的免洗筷,新人通常受到擁戴,但只要曝光到一個地步,畫室就會聯絡余威:「有沒有更新的人選?」畫家與模特兒之間互相激盪、真心相待如夥伴的年代已經不再。
過去余威與畫友交情甚好,工作時皮膚稍有異狀,休息時間就會收到各式各樣問候與治療的偏方,寫論文時期,畫友體諒她的辛苦,主動提出:「妳躺着沒關係,我們就畫躺姿。」余威說「以前畫友會說,我們要畫你到老。現在哪有可能?畫家可能偶爾會想畫胖的或老的model,但漂亮年輕的女生還是最被接受。」
她追憶過去和已逝藝術家于彭合作的經驗,于彭的空間如中式庭園,曲道彎折、頗有古意。畫室氣氛輕鬆,模特兒們在榻榻米上或坐或卧,喝酒聊天。某次于彭下了一個指令:「今天不用擺姿勢,也不用計時器,愛怎樣就怎樣。」工作程序被打破,余威當下很慌張,不知怎麼自我安置,無論怎麼走動都下意識地躲到離于彭最遠的對角。僵硬古怪的想要假裝自然,但其實每個躊躇的頓點都在擺姿勢,算是一次失敗的實驗。「我回想起來,知道于彭老師在嘗試突破瓶頸。前陣子我到北美館系統性地看了他所有作品,覺得好可惜。我對師母說,好後悔沒有早點看到他的畫,如果當時有看到,就知道于老師要的那種妙趣跟悟性,也能為他安排適合的人選。」
面對十幾年來的東奔西走、經濟上的拼拼湊湊,即使感嘆畫界無情、模特兒勞權每況愈下,余威依然如此總結:「我最青春的年華都花在喜歡的事情上了。」時代與她都不復當年,然而她還有未被消磨殆盡的一點愛:「即使環境很差,還可以創造出很多東西,我還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