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人訪:微笑劍仙 以純克剛江旻憓凡間天使

體育人訪:微笑劍仙 以純克剛
江旻憓凡間天使

江旻憓出外比賽時,習慣在機場買本人物傳記隨行,出發古巴剛好讀着米歇爾自傳;往多哈大獎賽時,她又帶了舒拉寶娃的書,「點知第一輪就輸咗,我唔係好想再望到佢。」她心底渴慕霸氣四溢、穩如泰山的強人,偏偏她如雲上仙女般盈盈儍笑魂遊太虛,總把「我好肉酸」掛在口邊,自言「行路都成日跌低」,典型的強人形象似乎與她怎也沾不上邊。那又如何?她克服重傷,熬過孤單,以純克剛,走出一條重劍一姐路。
記者:洪量丰
攝影:謝榮耀

今年三月,25歲的江旻憓挾兩站世界盃冠軍出戰布達佩斯大獎賽,結果32強爆冷出局,不過競爭對手積分逾期,江旻憓敗陣而回卻升上重劍世界第一。平日運動員出外作賽披金戴銀,凱旋時傳媒蜂擁往機場迎接;江旻憓無冕回港,但一姐如「當紅炸子雞」,出關一刻各大傳媒記者一字排開,快門聲此起彼落,江旻憓手上空無一物,難堪嘆道「對唔住呀我冇嘢畀你哋影」,說着說着淚水奪眶而出,她尷尬得立時蹲下擦淚,站起來梨花帶雨搖頭連說不配,「我心目中嘅世界第一一定唔係好似我咁樣」。旁人讚道一姐登基,焉懂天涯路上風雨拍臉,獨上高樓,高處卻未算高,鏡頭前是榮是辱,到頭來也是江旻憓一人面對,但,她也早習慣了。

江旻憓像個與世無爭的仙女,她率真、愛笑、吃素、賞花、睡前習慣讀星雲大師寫的小故事。父母只得她這獨生女,萬千寵愛集一身,小時候她在雲深不知處自得其樂,也不甘孤獨,「我好羨慕人哋有兄弟姊妹,我都好想有哥哥姐姐。」西方社會談獨生兒童,多伴隨古怪孤僻的刻板印象,江旻憓赴美讀大學時,同學戲言「原來你係only child?咁唔怪得之啦。」她頓一頓,露起大板牙笑說:「諗番起細個都係有啲奇怪,會自己同自己捉棋,『嗯,今日我想邊個我贏呢?』」

江旻憓兩年前左膝十字韌帶斷裂重傷,但她五個月後旋即復出,成績更勝以前,今年更升上世界第一。謝榮耀攝

愛笑的江旻憓在布達佩斯大獎賽失準,回港後想起惹怒教練不禁淚如雨下(右)。

獨鍾情劍擊 望貢獻社會

仙女深閨天宮,百無聊賴,以單純雙眸窺探人間百態,參加課外活動正是下凡好機會,「我成日喺屋企好無聊,所以佢哋(父母)當畀我出去玩啲嘢。」最初母親送她學芭蕾舞,「嘩!我好唔鍾意,我好唔習慣要照鏡。」江旻憓皺起眉頭,架起雙手比劃着,舞者翩翩伸手在她如「Dab」舞姿,「我就咁樣、咁樣,好差呀,其實我覺得自己除咗劍擊,玩其他運動都好唔協調。」舞蹈室旁有跆拳道班,江旻憓千方百計避開芭蕾舞,跆拳道恰好成避風港,「我鍾意踢嘅聲,但係我唔鍾意打人,最後我攞咗兒童黑帶(品段)之後就冇得再升喇。」父母喚她「憓憓」,憓者順從,母親堅持她要學習形態「優雅」的活動,畫畫、鋼琴、古箏、溜冰,她循規蹈矩乖乖聽命,「佢哋好錫我,由細到大我都唔想佢哋失望,我好乖,可能因為自己一個。」後來她與母親重談兒時軼事,才知當時母親見千依百順的女兒對芭蕾舞等避之不及,心底失望不已,無奈要裝作支持。江父取其中庸,提議江旻憓學習劍擊,「佢話呢個係格鬥中嘅芭蕾舞。」那時正好港隊挑選明日之星,江旻憓順利進入體院習劍,她先天手長敏捷、後天辛勤努力,一路拾級而上,成長間盡攬全國少年賽、亞青、亞少冠軍。

18歲時她憑優秀學業成績考入美國史丹福大學主修國際關係,隻身離家住入彼邦的宿舍,孤獨應對異鄉的陌生,「頭三個月再辛苦啲,因為未試過離開屋企自己一個。」陌生再可怕也能適應,偏是大學劍隊沒有重劍教練。無師,江旻憓堅持獨自苦練自通,啟蒙教練陳勁持憶述那時偶爾會越洋電話指導,「我都係劍手但我自愧不如,佢去到史丹福大學時學校得佩劍同花劍教練,我試過同佢打電話教劍,但佢真係好努力,讀書好忙,日日瞓幾個鐘就去練劍。」在美求學那幾年間江旻憓缺乏系統訓練,但她仍摘下世界盃和亞運銅牌,世錦賽更歷史性殺入八強。當時2016年里約奧運將至,在美斷斷續續練習終究不是辦法,她決定停學一年全心備戰。坊間人人憧憬興趣轉化職業,江旻憓回望那段生活只餘下劍擊的日子倒心有餘悸,「我覺得好大壓力, 成日都練到唔知想點咁,要淨係睇成績先知我返工返得好唔好,又唔係好似話做咗功課完咗就完,所有嘢都係諗緊劍呀劍呀劍。」

如一般華人家庭,江旻憓說父母比較傳統,很重視其學業成績。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初到美國史丹福大學讀書時,江旻憓(中)坦言不適應彼邦生活,幸好後來也漸漸習慣。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江旻憓一度想過當半職業運動員,但傷後復康日程繁忙,惟有打消念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受傷被勸退 媽媽急抱孫

初戰奧運她於16強謝幕,創香港劍手歷來最佳成績,巴西璀璨過後她重返校園,盤算日後還是邊練習邊工作,「畢業時我都想試吓做嘢,過大人嘅生活,因為由細到大都係打劍同讀書 。」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她願望關心弱勢,貢獻社會,「我之前覺得打劍好似好自私,對我嚟講係好有意義,不過對身邊人冇咩影響,但社會企業真係幫到好多人。」回港初時她上午到社企實習,安排學生替基層小孩補習,下午再回體院訓練。17年她出戰亞錦賽掃走1銀1銅,世界排名也升上第五,以為雙線發展事事順利,同年六月她狀態大勇往德國準備世錦賽,「媽咪送我去機場時仲好興奮好開心」,豈料熱身時重創左膝,遭遇運動員最忌的十字韌帶斷裂,兩母女幾天後又在機場見面,「佢喊住咁車我返屋企」。人在景在事不再,一切計劃歸於虛空,「當時好恐怖,有啲朋友又話咩會長短腳,永遠都唔會係原裝。」江旻憓的笑容總讓人低估其堅毅,當時醫生預計手術後九個月她才能復出,結果她術後四天按捺不住開始操練上肢,三個月後正式復操,11月她已置身蘇州出戰世界盃,教人嘖嘖稱奇。

在蘇州時,江旻憓回到熟悉的劍道,心情起伏不定,「我未打已經喊緊,連對手都行埋嚟問『Are you ok?』我唔知自己做乜,好想打但又好驚整親。」自江旻憓成年,父母甚少隨隊出外觀賽;但復歸賽場的一整年間,為人母的必定陪伴,江旻憓泣於劍道,母親在場邊也是淚潸潸,「媽咪仲擔心過我,佢一諗起我受傷都會喊。」傷患陰霾如煙過去,僅在江旻憓膝上留下輕吻,卻烙在母親心中,江旻憓說她受傷時母親連連奉勸「唔好打劍喇,行得番就算啦」!即使康復,她見江旻憓日夜練習又怕她辛苦,江旻憓沒好氣笑言,「我叫佢唔好成日拖我後腿,我去練習,佢就成日叫我唔好去,佢想我休息養生。」

愛笑又愛哭 自覺贏運氣

母親憂其健康,更牽心未來。讀幼稚園時,老師問同學志願,答案不離醫生警察消防員,獨江旻憓答「我想做媽媽」。老師驚奇,向江母讚揚她樹立榜樣。長大後江旻憓初心依然,「我𠵱家都想做媽咪,因為我好鍾意小朋友,我有個好好嘅媽咪,所以我都好想好似佢咁。」然而十劃未有一撇,母親念念不忘心急如焚,「我媽咪好擔心,佢成日都問『哎呀,我幾時可以抱孫呀!』,但又未有着落。」農曆新年姨媽姑姐問長問短,江旻憓近年過節都出外比賽,得以避過「背景審查」,「我冇擔心,我𠵱家有劍擊。」江旻憓閉上兩眼,又道:「係呀,佢搞到我都有少少擔心,但唔緊要,我唔諗住先啦。」

單身未有伴,網民雙眼發光,他們眼中的江旻憓「又pure又true」,連傳媒也頻以「微笑公主、重劍女神」稱之,但這位「公主」自小怕照鏡子、有自己聲音的錄音也不願重聽,看見樣子印在宣傳品上耍手擰頭呼「肉酸」,「 我覺得唔好意思呀好尷尬,𠵱家算進步咗,以前啲相真係唔睇。」江旻憓成長於英語學習環境,但她熱愛中國文化,求學時一直有補習中文,也刻意以全廣東話受訪,不似「偽ABC」般中英夾雜。不過現今世代似乎鮮有年青人慣說「肉酸」,「咁會用咩字?」她好奇問,「樣衰、核突、醜樣咁囉。」聽罷她莞爾一笑,「我識呀,全部都係用嚟形容我嘅。」沒想到她有如此反應,我一時語塞,只好儍笑找新話題。

江旻憓愛笑,她慶幸劍擊要戴上頭盔,不用裝出殺氣騰騰的樣子,「我已經笑少咗,以前笑得仲多,我通常係諗起教練或者令人失望時最唔開心。」比較其他頂級劍手時,身高1米78的江旻憓身段放得很謙卑,「佢哋好有冠軍相,一出到嚟對自己有信心,想贏嘅心好強。」甚少聽見江旻憓讚賞自己,即使登上女子重劍之巔,她仍猛說不配,談起古巴封后歷程,她只道運氣使然,「古巴贏好似好好彩,點樣打都有,我冇諗住拮佢,佢自己撞埋我把劍。」

或許她並非缺乏自信,而是永不滿足現狀,也敢於在人前坦白不足。江旻憓確實誠實得有趣,從布達佩斯回港時她在鏡頭前淚滴如珠,一臉沮喪的原委竟是惹怒了教練Tavi,「我最唔開心教練真係好嬲,佢話排名係nothing!你都唔識打劍!我想教練鍾意番我。」

一個月後的傑出運動員選舉頒獎禮上,江旻憓穿上一襲墨綠色的旗袍到場,碰巧佈景版又以綠色為主,她每見記者都笑呵呵地重複同一句話:「睇吓,我同個背景融為一體!」明明才剛於世界盃成都站首圈出局,心情卻與上次機場受訪時大相徑庭,有記者直問她與教練關係,她開懷暢說,「我終於同佢和好咗喇,我好嬲佢搞到我喊咗咁耐,我唔知原來電視有直播,好失禮呀,我冇睇晒都想像到有幾差!」

江旻憓談得興起會踮起腳晃動,提及尷尬事時而裝鬼臉、時而反起白眼伸手抹臉裝拭汗。她說兒時悶極會跟自己下棋,我想起金庸筆下習得左右互搏者中,周伯通童心不泯、郭靖質樸至純、小龍女脫俗空明,眼前的她不似場上虎虎生威劍劍入肉的一姐,倒像個在咖啡店跟友人訴心事的爽直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