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誌】是玩具,也是傷人凶器

【詠物誌】是玩具,也是傷人凶器

當社會只容得下「瘦即是美」的單一審美觀念,「肥胖」淪為原罪,但瘦削也隨時釀成不可逆轉的悲劇。

「瘦好慘!」黃泊濤的話本來刺痛了我的脂肪,正想罵他炫瘦可恥時,卻傳來他弱弱的補充:「我由細到大因為好瘦,阿爸講好多侮辱說話,令我精神崩潰!」認識黃泊濤,是去年欣賞他自編自導自演的舞台劇《白之花嫁》,他反串扮偶像梅艷芳又唱又跳(《白》是梅姐1984年的日語單曲)。他表演之時沒有刻意女性化,穿着白背心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臂,確流露出幾分梅姐的纖影。

後來我才知道,此劇背後的戲中戲,並非一位鐵粉執意要模仿偶像般簡單。

現職學校戲劇導師的黃泊濤,自小視梅姐為精神領袖,小六開始更開始扮她。「梅姐讓我自覺瘦可以很有力量,可以好硬淨。」對,梅姐是個連死都無懼的香港烈女。

man爆嚴父vs孱弱長子

作為家中長子,父親是位體重200磅的彪形警察,認為男人唔可以瘦、唔應該搞文藝。「他直斥瘦嘅男人沒用,經常用審犯的厲聲罵我、語言虐待我,我跟他的關係曾經好差。」黃泊濤回憶說,父親每餐都煮到似飲宴般豐富想養肥他,份量多到他吃到嘔,還迫令兒子扒清枱上的飯餸,否則暴跳如雷。偏偏黃泊濤是個暴飲暴食也不長肉的寶寶,更偏愛素菜,他越瘦骨嶙峋,父親越火爆難耐,二人關係劍拔弩張。

童年明明應該是無憂無慮的,但對於黃泊濤而言卻是不堪回首。

「佢會講好多難聽的說話,例如:你和尚嚟㗎?食菜唔食肉!我動輒買幾百蚊餸都不領情,無X用!」黃泊濤記得,兒時每天撈飯的不是電視汁,而是父親「器官橫飛」的粗口。

慢慢地,父親用「大細超」的方法懲罰黃泊濤,孩子想要的玩具堅決不買,無論是豬仔錢罌還是超合金模型,體格比黃泊濤強健的三個弟妹的物慾卻總得到滿足。「弟弟喜歡卡通片《He-Man》,裏面任何角色的模型父親都會買給他;但我試過在玩具店緊抱一個很可愛的豬仔錢罌,父親竟喝罵我是賊!想偷東西嗎?我拉你返差館!」黃泊濤記得更有一次,他想買模型不果更被父親揶揄他比女生纖瘦:「要買就買神仙棒吧!」讓黃泊濤受到莫大的傷害,也自此不會要求大人買任何東西。

「他甚至恨我到極點,咒自己寧可絕子絕孫。」黃泊濤近乎絕望地憶述,這些毒句如像孫悟空的金剛圈纏繞他。

陪伴35年 父子關係修補

12歲那年,黃泊濤終於得到人生第一件玩具。

他忘記是因為考到好成績還是甚麼,父親竟然買了一隻小小的Lego老鼠公仔給他,結果他珍而重之留在身邊直到現在,足足35年。

「每次看到這小物,總會讓我重溫從未得到過的快樂感覺。」黃泊濤記得接過這玩具後在車上不停答謝爸爸,父親說他只懂賣口乖,卻不明白那刻兒子的喜悅來自於被認同。

用喜劇包裝的悲劇,才最悲。所以差利卓別靈的《城市之光》苦、周星馳的《新喜劇之王》看到人心淌淚。此刻,我明白此物的意義不在於呈現一個人得到甚麼,而是提醒他失去了幾多。

因為自小不是心想事成,黃泊濤是個「不能斷捨離」的信徒,自謔連小學同學借他的紙巾都留到現在,去垃圾站丟雜物像割肉,十八相送。

一次,他看到友人把自身經歷呈現自創劇,其中一幕,她丟掉鑽石婚戒作為單身再上路的儀式,真人真事震撼了黃泊濤。他自覺要改變,銳意忘記過去的不幸,並決定要修補與父親決裂的關係。奇怪的事發生了:「原諒他後,我的童年陰影像一併消失了,變得選擇性善忘。」

在黃泊濤的童年時光裏,浸透了苦澀,這小小的Lego人卻是他陰霾回憶的一絲甜。

白駒過隙,他不再氣自己的父親,也解脫了自己,甚至看到父親感性的一面。「我家小狗離去的時候,我爸爸流着淚說:『估唔到我心靈咁脆弱』,以前他可說哭泣的人是弱者呢。」

撰文、攝影:鄭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