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拍香港電影的中國導演 白雪

蘋人誌:拍香港電影的中國導演 白雪

香港電影的定義越來越模糊。新導演開拍的本土題材如《逆流大叔》如《淪落人》,固然是香港電影;大導演如林超賢開拍的《紅海行動》,講述解放軍前往阿拉伯半島拯救國內同胞,一兩個香港演員說國語客串一兩幕,也是香港電影。比較清晰的,是如果有得選擇,大部份導演應該會北上,拍一齣不似香港電影的香港電影,商業效益肯定大過留在原地多多聲。套用大陸的術語,性價比高得多。

有一位大陸導演,背道而馳,拍了一齣以中港跨境學童走私手機作主題的《過春天》。《逆流大叔》有沙田城門河,《淪落人》有何文田愛民邨,《過春天》也有飛鵝山頂有羅湖口岸有齊香港的窮街陋巷。廖啟智做貨櫃車司機,江美儀做水貨集團首領,貼地過本地電視台製作的劇集。導演叫白雪,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生。「可能只有我才可以將這個題材拍得好。」

的確滲透出一份現代中國人獨有的傲氣。
撰文:方俊傑
攝影:鄒潔珊

看古惑仔長大的女子

白雪是真名,非藝名。「出生的時候,下雪,家人為我改了這個名字。我不是特別喜歡。」換了是我,也不喜歡,看看周星馳的《新喜劇之王》,拍白雪公主戲謔到體無完膚。「全中國,應該有成千上萬的人擁有同一個名字,我是比較喜歡追求獨特的一個人,老覺得這個名字不夠特別。」

我用美國的google搜尋一下「白雪」,彈出來,是曾經拍過《金陵十三釵》的江西籍女演員,同樣北京電影學院出身,真夠容易混淆。已經不計尚有一位中央軍委政治工作部歌舞團青年歌唱家,一位中長跑運動員,也是白雪。「《過春天》上畫,我有想過要不要換另一個名字出道。有位演員朋友勸我:『你可以讓白雪這個名字變得有力量和不一樣。』我特別佩服這個想法。透過作品讓大眾認識我,比用不用本名,重要得多。」

在中國,想追求獨特,向來困難。白雪出生於1984年,六歲,1990年,風雨飄搖時,跟隨家人搬到深圳居住。「我的成長經歷都在深圳,聽的音樂、電台,跟香港同步。雖然沒有真真正正在香港生活過,但知識方面的來源是一樣的,思想會比在內地其他地方成長的孩子,開拓一點。」1992年,鄧小平南巡,在深圳,鼓勵官員「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

白雪應該幾響應,高中時代,透過「內部交流」的影片,接觸到不少港產片。「在我的青春期,《古惑仔》VCD可以稱得上陪伴成長。我的家人不是從事電影行業,我卻出於本能的非常喜歡電影,電影學院從此變成唯一的志願和方向。」

如果一心視《古惑仔》為榜樣,目標是拍些好賺錢、吸金力高的的商業電影,應該盡快入行。白雪卻愛上王家衛、陳果、許鞍華。「許鞍華是我比較尊敬的導演,尤其《女人四十》,我可以反覆地看很多遍。他們影響了我的電影觀,對我日後的創作,有很大幫助。事實上,香港電影滋養了很多國內的電影人。」

2003年,白雪如願考入北京電影學院。「當年,我應該是第一個考入電影系的深圳學生,畢竟,跟北京的距離有點遠。」她在起步,傳統港產片正因為合拍片的引入而衰落。

已發展與發展中

2007年,畢業。中國電影業開始起飛,照道理,機會多的是。「畢業後十年,都在尋找題材。好多時,走一走,又走不通。可以稱得上毫無方向,彷彿畢業就是失業,不知應該做甚麼,心情相當低落。」

其他同學開不成電影,至少可以轉去拍廣告片。「或者是性格使然,我不是不想拍廣告片賺賺錢,就是沒人找我,我也找不到這樣的活。話說回頭,真的有人找,拍不拍呢?這個,我也不知道。」沒事可幹有沒事可幹的好處,套用白雪的說法,她的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電影,心也沒有。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反而讓她更有決心。「一位在電影學院念書的香港學生,寫過一個有關跨境女童的故事,講一個13歲的女孩每日要過關去香港上堂。我覺得這個題材挺有意思,跟我的成長背景又扯上關係。」路向終於清晰。「我一定要把這個題材寫出來,不論拍多少錢,也要拍出來。心裏特別興奮,這是我要拍的電影,可能只有我才拍得好。」

還未找到資金支持,仍在獨立製作階段,白雪一個人孭着背包,來香港資料搜集。「因為許鞍華的電影,我去了天水圍。又去過長洲,去過薄扶林邨,去盡遊客不會去的地方,就是想看看不一樣的香港,看看不同層面香港人的狀態。」

「一開始的時候,非常有信心;後來,慢慢被消磨。香港的人情世故,越接觸,越發覺不了解。好恐慌,擔心拍得不夠地道。」在白雪眼中,香港跟老家有甚麼分別?「香港人很拼,非常務實,非常勤勞,這份努力,造就了城市的發展。中國人也很拼,所有華人都受到同一約定俗成的想法影響:要讀好書,上好的學校,有好的工作,住好的房子,開好的車。推遠一點,根本是整個民族的價值觀。內地人也焦慮,大家的焦慮感,比以前更強,但可能香港已經發展得完整,每個人頭頂都好像有塊天花板;內地始㚵是發展中,到處機會,個個也可以往上望。」

電影中,女主角是個在深圳居住香港上學的小朋友,走私水貨是為了賺錢往日本賞雪浸溫泉;男主角是個典型香港基層青年,在茶餐廳打份工不足夠,為生活,還要冒着高風險出賣走私集團首領;又或者,換個角度,走私iPhone還未夠,還要在茶餐廳勞勞役役。「男主角在飛鵝山頂吶喊的一幕,我覺得非常悲涼。我其實更願意看到人們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尋找到出口。」

以跨境學童走私問題作故事背景的《過春天》,邀請了香港演員江美儀及廖啟智(圖)一同參演。

靠我們去擴闊

《過春天》透過一個叫青葱計劃的平台找到資金。青葱計劃由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加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發起,先在一堆劇本中選出三十強,然後十五強,再到十強,最後五強便會推薦給投資單位。廣電總局?對,即是幾乎無厘頭想封殺所有古裝劇的官方機構。「電影一定要有獨特性,《過春天》在題材上有很大優勢。在不同國家,電影工作者總會遇到不同困難和限制。很多人寫不出好故事,便埋怨制度。這不合理,幾多好的中國電影香港電影出現過?我也有擔心《過春天》無法上畫,敏感的地方不在政治部份,是題材涉及青少年犯罪,結果順利上畫,某程度上,代表已經進步了。為了保留這齣電影,我可能會妥協一些東西,我覺得還好。」

索性逃出封閉的國境不是更有利創作?「電影在多倫多國際電影節首映,我很擔心觀眾會對背景的接受存在一定難度。結果,當地的影評人和記者表示沒有問題,因為全世界年輕人都想賺錢都想脫離家庭,這種人性千百年不變。電影的確可以打破地域界線。不過,文化始終會跟住土地,不是個個也可以似李安導演般成功,比較起上來,我更願意為熟悉的人和事寫故事。」

留低,也合理,一齣賣座電影,票房動不動幾十億,環顧全球,其實沒有太多地方做得到。「如果追求錢,不用等十年。」

「對所有人來說,中國電影的市場環境,的確處於一個比較好的時機。只要你有一個好的劇本,就一定有拍出來的可能性。趕得上黃金時代,是很幸福的一件事。走到今天,《過春天》可以出現,得到一些認可,說到底,都是因為劇本,是用前十年對生活的歷練而譜寫出來。或者我是讀電影的吧,一齣好的電影不該用獎項或者票房衡量,世界上有很多好電影沒有獎項,也沒有票房,卻會被時代留下來,不同時代的人也會觀看,這就是它的價值所在,也是從事電影職業最有優越感的地方。」

「要變革?就靠我們這群創作人去擴闊尺度了。」訪問過的不少香港新晉導演,很少具備同樣氣概。

江美儀

後記:中國文明過美國

白雪可能真的生得逢時。固然趕得及中國電影急速增長,也碰上全球化的女性平權風潮。在以前,女性導演的機會,明顯不及男性。現在相反。開拍《神奇女俠》或《Marvel隊長》或《黑寡婦》之類女性漫畫英雄電影,是指定要由女導演操刀,吃香不少。

「在多倫多,在柏林,我的身份都好像加了一些光,大家會刻意拿我的性別來作為議題。在國內,反而沒有,沒有甚麼影響。可能,中國本身都有很多優秀的女導演。」這個真,拍過《北京遇上西雅圖》的薛曉路是女性,在金馬獎憑《嘉年華》獲獎的文晏是女性,勁賣座《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的趙薇也是女性。更不用提許鞍華。

白雪說:在不同國家,電影工作者總會遇到不同的困難和限制。這算不算中國還比美國文明的佐證?直又好,曲也好。

化妝:Connie  
特別鳴謝:香港國際電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