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大自然的想像 - 黎智英

呀!大自然的想像 - 黎智英

昨晚到京都,今晨起來想出去跑步,穿好衣服出到門前,窗外花池滴滴水花,外面下着小雨了,跑步不成,我回去換衣服。外面氣溫是七度,我披了件日本羽絨長褸出去步行,最少有些運動。

我們住哲學之道,小路溪邊兩旁古老櫻花大樹,有些已長出嫩葉,淡紅淡白青綠一片雲天煙雨,櫻花叢林搖曳似是海天上來。門前是棵古莖盤根櫻花大樹,櫻花半落,半是嫩葉青芽。昨晚下了場大雨,落下不少櫻花,石板路上遍地白花瓣,樹上櫻花美,落在路上,在溪水上浮流,花瓣星星白影片片,也極美。

我穿的日本羽絨長褸防水,帽是纖維極幼細羊毛織成,雨水也滲不透,長褸衣領蓋住頸巾,雨水濕不到我,除了我的臉。我光着臉任風雨打着,陣陣清涼,刺激清爽,細雨霧色,櫻花恍若輕吻我臉上。

美景在前,我們卻不自覺地假裝欣賞,看到的是自己滿腦子的想像。我們腦筋太活躍,停不了想像為這世界做形象。我們想像豐富,反而模糊了大自然的真相,令我們真實世界裏瞎子摸象。

我們沒想過忘記自己,聆聽大自然的婆娑,看它活現眼前神奇的想像。我們看着櫻花藍天吐艷,放不下自己,也靜不下來聆聽大自然訴說的故事,凝望它們靜靜的起舞。

總會有時侯,一陣驚喜陷入忘形中,迷失在櫻花路上。棵棵櫻花樹,樹樹櫻花色調各不同。雨天稍暗,哲學道開了街燈,燈火暗光淡照,青葉白花花海搖曳,微風細雨中三位濃妝艷服藝伎撐着彩傘,碎步舊屋古瓦門前。曉色嫣紅,雅風雅氣薄霧瀰染濃情,街燈暗淡情意濃,京都文化的渾身解數。

人未能忘形,景象沾滿我們的想像,美景依然,卻是抽象的美。不是我們聽着大自然的故事,被它的想像感動了,觸覺到大自然的真理的美。美是個人意識與外來視覺刺激,主客感受融會互通,無我昇華的得着。這不僅是意識,而是我們人的「神識」,身體靈魂與大自然的神奇在對話。美不僅是我們的感受,還有我們感應的天意。剎那靈光一閃,電波腦袋一轉,打開了第三隻眼睛,看到人和天地合一,一觸即發,閃電間生命的跳躍,美的閃耀。這不僅是我們靈性的力量,還有天地的靈性和力量,剎那間天地人和合一,美的昇華。沒有投入靈肉苦樂豐富的美,是抽象的美。人有太多自我,太多想像,靈性往往被想像扭曲而被「假設」了。到底是照片的人生,不是真實的體驗,回憶的往事不是真實的往事,我們無法不以想像回憶過往。但是,又有多少人,生活在照片的世界裏,愛人親友都只是自己成見中的印象,猶如都為他們拍下了「照片」,永恆固定了他們的形象。

天大地大,我們寸土不讓,寸方尺土一覽無盡都是我們的想像。我們用印象拍攝下萬物世情,墮落於世情以外的太空,陌生於世人懵然不覺。

不僅我們平民百姓會陷入照片的人生,我們的高官首長更是照片的典範。香港政府實際是中國政府在操控,乏善可陳,講都嘥氣。就是台灣民選政府,不論藍綠政黨誰執政,誰都會以表面反應計算成果。政客永遠在計算得失,怎可能忘我,心無罣礙投入民間糾纏中?高高在上俯身不下,以拍照式辦事方便利落得多。反正有統計、有數字、有資料,做大事的人都拿這些做事,不就夠了嗎?是,這樣的政府感受不到民情,聽不到民間的故事,做着的都是他們印象啟發的假設工作。為國家的問題的困境不斷拍照,就以為做了許多事。照片繽紛,不難令他想像:「國家需要我!」。我們從道德高地俯身拍下來的照片,充滿的都是自我的形象。

能以真摯和勇氣,迷失自我地投進去,你才會有真正的認識。做政治趕時限刻,永遠是昨天已太遲的倉卒,分秒計算運籌中,忘我是天方夜譚。但是,世間最大力量源於忘我,讓自己無後顧之憂,赤裸裸地,融合於天地,借助天地靈氣力量,成全我們功業。政客有形象無功績,因為他的工作是不斷為民請命,不斷在拍照,十指不沾陽春水,毫無感受,遇到事務不知所措,卻假裝在拼了命為人民。

不達至忘我無懼,走不出狹窄又長途的峭壁,仍囿於私以物贅,人不會有天地賦予的超凡力量。要求錙銖必較,步步為營的政客領導人,走出自我做點人間正事,是殊不實際。他說為民請命,我們聽到的都是他們編造的故事,不是我們的民生疾苦。

政客先要忘掉民間疾苦,萬物蒼生,才能忘卻自己。能夠達至忘我境界的政治人物,都是魔鬼或偉人,偉人若邱吉爾,魔鬼不若我們毛主席。為了建造個想像中純潔無瑕,人人只按黨章行事的國民社會,毛主席以不斷革命鬥爭來淨化(sanitize)社會的毒害,三反五反好,文化大革命天翻地覆也好,幾千萬人命塗滅也罷,就連天上飛鳥也逃不過他的殲滅,萬物生死他毫無反悔,犧牲為了革命是對的,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毛主席忘我,是忘我於世間情義。他已昇華於世外,以神的瞰視,指點人間江山命運。當希特拉撳掣殺害六百萬猶太人,他要不是忘我,還刷存點點自我,也必然有點人性,怎可能殺千萬人只是信手拈來。當我們要幫人,要救世,我們心似熊熊烈火,好意走到極端,忘了分寸,忘我地盲目,我們便會碰到像共產黨般的災難。

魔鬼也忘我,其實一生人最重要不僅是忘我,還須秉持神聖的真理。這不關乎信仰,人生下來總有點點神靈,自然分辨出善美邪惡。沒有做了邪惡事情的人,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們都知道,你以為林鄭不知道修訂「引渡條例」,會毀滅了香港司法制度,殲滅了輿論自由,你就太天真太仁慈了。不,她當然知道,她要立大功,明知邪惡都去做,所以她是魔鬼化身。

照片的真實是你的投入,站在美觀的高牆上,俯身睥睨照下來的照片再美,也只會是花瓶式的美麗。不似迷失在大自然聽着故事的人,忘我於天地間,與天地融合如一,時空觸覺懸於剎那的極大化,觸及美的靈光乍現。美是扣人心弦,令人觸電似的驚呆。

遊人有兩種,一種是來看風景,更希望陷入忘我,聽到和看到美景的神奇故事,這是生活活現派。另一種人旅遊是為了照相,去到一個地方,見到景色就照,不美無所謂,美當然好,照多幾張,甚至依依不捨,雖不忘我,卻忘了別人在等待。

他們不理會現場感覺,只顧留下記憶,旅遊就是為了尋找記憶。心理學家做過統計,也做了不少實驗證實這統計;為了記憶的旅遊的旅客,往往喜歡故地重遊,航空公司酒店旅行社,為了吸引這些客人,都為他們提供特別服務。顯然為記憶而活着的人很多。若然你把他一生積蓄的舊照毀滅,你便毀滅了他一生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