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粟二三事 - 許禮平

劉海粟二三事 - 許禮平

旬前參觀香港嘉德拍賣預展,得睹劉海粟《寒梅篝燈圖》立軸。此為水墨紙本,聊聊幾筆,寫出折枝墨梅和燈架,古拙而具意趣。左上方劉氏自題「寒梅篝燈。乙丑十月二十八,夜不成寐,起而塗此。藝術叛徒。」鈐白文方印「劉海粟」,壓角白文方印「藝術叛徒」。讓人關注的是詩塘上胡適題字:「不嫌孤寂不嫌寒,也不嫌添盞燈兒作伴。海粟屬題,胡適。」

劉海粟早歲因祼體模特兒事件被衛道之士視為藝術叛徒,劉不以為忤,反以為榮,在畫作上題此號以為標榜。胡適因提倡白話文,當時也被目為「文學叛徒」,兩個「叛徒」正是相識於乙丑年(一九二五)的九月份。這幅畫印證了兩人的相識。此畫曾刊於《上海畫報》第130期(一九二六年七月),又是「林(森)故主席遺物」,深具歷史文獻價值。估價二三十萬元,算很客氣了。但筆者阮囊羞澀,不敢問津。值拍賣此畫的當晚,黑蠻兄招飲,筆者與鄰座董橋先生言及此畫,原來董公也有關注,並承告知拍出百四萬。

劉海粟成名極早,但一直是具爭議性的人物。早年因裸體模特兒事件惹官非,幾遭縲絏,但卻因此而揚名聲。

一九二七年四一二清黨,也波及劉,劉被列名學閥通緝,遂亡命日本。拙藏一冊中日名家書畫冊,中有一開劉氏的水墨蘭花,劉氏自題「花歌葉舞。丁卯夏,日本岡部子爵、小室翠雲等為開展覽會於東京,極盛一時,歸舟作此。海粟。」是劉氏自日本歸滬時在「上海丸」船上作。劉氏滯日時是在朝日新聞社辦畫展,非常成功云云。

抗戰間,劉氏也頗折騰。上海淪陷,避地南洋,旋又爆發太平洋戰爭,日軍南侵,劉氏困住爪哇。從前聽老輩說,劉氏是乘日本軍機飛回上海的,為的是第三任太太成氏另有所屬,而成氏似很有辦法,能令日軍押送劉氏回滬簽署離婚書。可見劉氏情敵非等閒輩。劉簽署離婚書日期是一九四三年五月廿九日,越二日,六月一日,成氏即由劉夫人變成蕭夫人了。越四年,成氏生了個女兒,這就是後來的紅星蕭芳芳。

其實劉氏在南洋也交了新歡,那是第四任妻子夏伊喬。時夏伊喬在印尼巴達維亞(現叫雅加達)。劉氏召喚夏伊喬飛返上海。我們想一想,一名弱女子由日軍統治的巴城飛上海,也是非常不簡單的。諸種劉海粟傳記寫到這一段都語焉不詳。但當時日本駐滬領事,著名日本特務機關岩井公館頭頭岩井英一後來寫了本《回想的上海》,卻有交代這事。茲節引如下﹕

「某日陳彬龢帶劉海粟來說是有事相求。至於所托之事,即劉海粟的夫人去了印度尼西亞的巴達維亞,因太平洋戰爭爆發,交通斷絕而無法回上海,為此劉海粟大傷腦筋,希望想辦法能讓她回到上海。」

劉氏好采,岩井的義弟豐島中正好是駐巴達維亞的副領事兼陸軍行政長官,並出任軍隊的華僑班長(即軍隊中處理華僑事務的最高長官),所以岩井接受劉海粟的請求,馬上聯絡豐島,不一會兒就用軍用飛機將夏伊喬送回上海。劉海粟欣喜異常,要報答岩井,岩井請劉氏為自己畫肖像,劉面有難色,謂自己幾乎沒有畫肖像畫的經驗,僅僅因受人所託,曾為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和恩師蔡元培二人畫過。但岩井交了張照片給劉,不久,劉交卷,岩井的肖像畫懸掛在寓所。嗣後岩井調廣東、澳門,返日述職不久,日本投降。劉氏所畫此肖像畫不知所終了。(頁306~308)八十年代中,劉氏夫婦赴日,在平山郁夫招待宴會上,岩井英一再次見到劉氏夫婦。

劉氏從「解放」到「開放」,一直是倒霉。一九五七年十月定右派,(一九六二年摘帽,一九七九年南京藝術學院才為其恢復名譽並恢復一級教授)。文革中被上海市公檢法軍管會宣布為「反革命分子」(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但中國恢復在聯合國的席位,劉氏長子劉虎卻是在聯合國工作,說要回國看父親。投鼠忌器,共黨趕緊給劉氏平反,上海市公檢法軍管會在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五日(73)滬公政二(4)字第333號決定,「摘掉劉海粟反革命分子帽子」,並在海外宣傳報道其人其畫,這個任務自然落在雅好書畫的羅孚頭上,而羅公亦優為之。筆者接觸劉氏作品,是七十年代初,四人幫當道時,在灣仔麥泉裱畫師傅處,看到木板牆壁上,拓裱着劉氏畫的紅梅,有好幾件。後來《新晚報》大概是風華版陸續刊登出來,那些畫相信是羅孚託麥師傅裝裱的。

文革結束,劉氏弟子黃鎮任文化部長,劉氏更是當旺。

嘗聽林墉兄見告,八十年代初,劉氏到汕頭寫生,有記者拿報道劉氏活動的報紙讓劉氏看,劉良久不哼聲,其實是對報道上對劉氏所用「著名畫家」此一冠詞不滿,記者又不明所以,後來劉氏指着報上「著名畫家」,自己爆出一句:「大師嘛!」記者才心領神會,以後報章采用「大師」稱謂,老人家才高興。

其實劉氏之稱大師,也絕不為過。二三十年代,劉氏已譽滿藝壇。虛白齋主人劉作籌先生嘗言,幼時自新加坡到上海求學,入讀暨南大學附中。國文課有老師出題「我最尊敬的人」。而虛白齋主當時寫的就是劉海粟,因三十年代劉海粟在滬聲譽極隆。這是八十年代虛白齋主以此舊事語筆者。隨問現在如何?齋主只搖搖頭,無語。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