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太陽系約五千五百萬光年外,有一個室女A星系,中心是一個超巨型黑洞,質量大概是太陽的六十五億倍。當一顆恆星燃燒淨盡,就會在自身重力的強大拉扯下向內坍陷,導致恆星外層劇烈爆炸,成為超新星──這是星體的迴光反照。此時,若殘存的核心質量夠高,它的重力就大得連光線也無法逃脫,成為黑洞。一個普通黑洞,就是一顆恆星的墓誌銘。室女A星系中心的巨型黑洞,則是人類首次拍攝到的遠古恆星亂葬崗。
這晚我望着人類第一張黑洞照片,不期然想起遠方的朋友阿瀚。我跟瀚已睽違十年,但仍然清楚記得他說自己是黑洞旅人時,眼神是多麼誠懇,表情是多麼自然,就像一般人在分享外國旅行的故事。所謂黑洞旅人,顧名思義,即表示瀚曾進入黑洞,而且成功逃逸。我那時的反應跟你一樣,當然是不信的。先不講他如何抵達千萬光年外的黑洞,但眾所周知,黑洞的邊境叫「事件視界」(event horizon),所有跨進事件視界內的物和光,皆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你一旦進入黑洞,即使是國家強力部門,甚或上帝,也無法把你引渡回來。
瀚淡然解釋:「若進入黑洞的不是物質,也不是光,而是靈魂呢?世上有哪一條物理定律,說靈魂也會受重力吸引呢?」我默然片刻,說:「沒有這種物理定律。科學家根本不相信有靈魂,靈魂是無法證偽的,即使有人聲稱可以通靈,那些經驗亦十分可疑,算不上證據。逝者再也不能傳遞信息給我們──」瀚插嘴道:「對。所有跨入事件視界的信息,都不可能被視界外的人接受及解讀,這情況不是很像死亡嗎?人死後的靈魂,就是進入了連光線也無法逃逸的黑洞,所以我們才不能跟亡者溝通。」
從我認識瀚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是滿口異端邪說的人,於是我也不跟他仔細分辨,只順口答:「好,當你說得通。那麼你如何進入黑洞呢?裏頭的狀況又是怎樣?」瀚說:「你有沒有玩過猜彈子遊戲?」我搖頭。他解釋:「你手握一堆彈子,我就猜數量是單數抑或雙數。小時候我常常玩這遊戲,十居其九也會獲勝,因為我有秘訣:我只要凝視對方,盡可能令自己的表情姿勢跟他一模一樣,那麼我的精神狀態就可和他同步,讓我猜到是單數抑或雙數了。」他微笑望着我。
我不解,這跟黑洞有什麼關係呢?瀚慢慢說:「物質的移動需要能量,也要克服距離,但精神的認同是瞬間的,也沒有空間限制。我發現自己有一種能力,就是可跟任何人進入『認同』狀態,後來更發現自己可跟所謂死物同步。同步後,我發現死物也有某種意識,只是有異於人類的意識,也無法用我們的語言表達。有一天,我終於決定想像黑洞的樣子,跟它同步,這就是我『抵達』黑洞的方法。」
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瀚竟然有點尷尬,欲言又止。追問之下,他屈服了:「有一天,我跟暗戀多年的女孩在ICQ,談及最近電影資料館重映《去年在馬倫巴》。我說那天本也想看,可惜狂風驟雨,臨時決定不去了。誰知她說:『對,那天很大雨,但我照樣到戲院看了。』我一聽,越想越後悔,心想那天如果我風雨不改地看戲,就可以碰到她了──我們那時從未約會。於是我想出一個瘋狂的方法:我要穿過黑洞,尋覓一個我在那天去了看《去年在馬倫巴》的平行宇宙。」
「即是這個宇宙?」我問。瀚說:「對,但不幸的是:這個宇宙的我看了電影,她卻沒看。」最後我才知道,瀚已穿過了三次黑洞,到訪了三個平行宇宙,但不是他們其中一個沒看電影,就是兩個也沒看。我說:「為什麼你要橫越整個宇宙來改變過去,而不是現在直接約她去決定未來呢?」瀚苦笑一聲,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