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二零一九年四月九日早上，九子案宣判前，西九龍裁判法院外，早就排了人龍。我乘的士在七時四十分到達，已經知道輪候人數超過內庭四十個公眾席位。等其他席位的人，無怨無悔。
「如果冇人來，香港都冇運行啦！」一把中年女聲，在我看手機時，在耳後響起，她繼續講道理：「人哋唔係為咗私利嘅喎。」然後，前面一頭豐盈鬈曲銀髮的太太，即場share聽審前一晚的心情：「五點幾就起身、成晚都瞓唔着啊！」我想說，我都係，但我怕醜。此時，看來變得滄桑了一點的鍾耀華出現，似乎有意來檢視人龍，帶笑半驚訝表情，一直走到龍尾。然後，遠遠看到陳日君樞機坐在法院外的椅子等候，銀髮太太原來已經離隊走去跟樞機問好，回來還update多一句：「黎智英瘦咗。」
碰見被告們 情不自禁
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有這樣情不自禁了，在通向法庭的長長扶手梯往上升時，看見聲稱這幾年都笑不出的邵家臻在對面的扶手電梯，不由得伸手叫他加油。據說他患糖尿病，可能會影響視力。
在內庭外面，站在我身後的英國女子Jane，她丈夫是陳健民小時候的同學，在法院外輪候時，就擁着陳健民幾乎要哭出來。在九子宣告罪成以前，她問我：「如果他們判罪，你會不會哭？」我想了一想說：「不會。」她苦笑，自言自語，「我知你們自小訓練會隱藏眼淚的本領。」我想，我的本領是描述別人怎樣哭、為甚麼哭。她似乎從丈夫那裏看透香港人心，我故意捉弄她，「你有紙巾嗎？不要害怕，我背囊有一包啊。」
Jane故鄉在英國利物浦，大學主修中國研究，懂普通話及廣東話。現在陪伴兩子女在加拿大讀書兼修讀博士學位。她說英國現在糟得很，充滿歧視，她不要兩名子女被人辱罵一句，一句也不可以。Jane二十八年前來香港當記者，視自己為香港人。看見胖了少許的張秀賢那張還有稚氣的臉孔，忍不住說：「你看他，仍然像個孩子，若果他要坐牢，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坐牢。」
外庭的職員 掩藏流淚
然後，我和她一起在外庭透過電視螢幕看着佔中九個被告人，全都接受過大學教育，三項控罪分別罪成。首先宣判戴耀廷、陳健民及朱耀明第一項控罪「串謀作出公眾妨擾」罪成之時，心裏像停頓了一下，聽畢所有控罪之後，回頭看Jane，她已雙眼泛紅，最終，我把紙巾遞給她，大概是想起我們的戲言，她又笑起了。
「面向公眾席的那些法庭職員，一定都看到我們所有人聽到判罪一刻的反應，你想他們感覺怎樣？」情緒需要宣洩，她在我耳邊說出了一幅畫面。可是，誰又看得見刻劃在各人心裏的？外庭擠滿最少百多人，職員見證聽審群眾感受，同一時間的表情，那是香港跳動的脈搏，還相信有一個整體，憂戚與共。我也好奇大狀戴啟思及駱應淦經常好奇看外庭群眾的眼神。
散庭後，外庭不能繼續坐人。一位穿西裝的老伯，坐在前席，不滿這種安排，問法院職員是誰下令不許人坐場內空凳。「Tell me who that person is！再不講理由，這個社會玩完。好人有（出）事，衰人去了哪裏？」憤懣有時會超越理性，法院職員的策略是克制，沒有駁嘴，最終靈巧地以清潔為理由，請走所有人。
在一個共同的時刻，群眾都是一面鏡子。為朱耀明退休牧師辯護的資深大律師麥高義，道出他一生為弱勢付出，公義、勇敢、無私，以「Man of God」、「Man of peace」形容他。至朱牧親自陳情時，站前面的「搶手機議員」許智峯，開首不久便拭抹眼淚。群眾進入靜默，要用一雙眼去了解。一位女職員，突然坐到較後位置，想躲藏似的。她眼睛向下，不敢前望，怕看見流淚的「自己」。
相同的良心 觸動人心
陳健民與戴耀廷不求情，不怕坐監。陳健民重複多次，最希望社會上的人會問：「為甚麼他們放下家庭工作負擔，要這樣去做？」不可救藥的樂觀主意者戴耀廷，在《我們有雨靴》紀錄片播放及對談會上說過：「香港黃金時代還未來臨，有民主就是真正的黃金時代。」
《我們有雨靴》導演陳耀成，跟詩人、《紐約時報》前編輯Harvey Shapiro在美國認識十多年，Harvey是當年邀請馬丁路德金寫下《Letter from Birmingham Jail》的報人，2013年離世時，陳耀成出席他的喪禮，不久他回香港見戴耀廷，對方一開始，便對他說起這篇《Letter from Birmingham Jail》，觸動人心的，不一定有相同處境，但卻有相同的良心。
倘若像佔中「細黃伯」不明白陳耀成為何把佔中紀錄片改成這名字，請看片中播放非裔美國詩人Nikki Giovanni的詩：「We begin a poem / with longing / and end with / responsibility / And laugh / all through the storms / that are bound / to come / We have umbrellas / We have boots / We have each / other.」
佔中九子戴耀廷、陳健民、朱耀明、陳淑莊、邵家臻、張秀賢、鍾耀華、黃浩銘及李永達，等候四月二十四日判刑。
作家：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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