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堅持 - 沈西城

白先勇的堅持 - 沈西城

六十年代台灣飆起現代文學風,白先勇、劉紹銘、李歐梵、王文興、陳若曦、歐陽子等台大學生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專事介紹外國現代文學。好作家夥,白先勇最耀眼,《寂寞的十七歲》一看,難釋卷,說真的,在那年代,哪個懷春男女沒有過寂寞的十七歲?後來看了柯俊雄、唐寶雲主演的同名電影,體會更深。柯俊雄笑瞇瞇隔着魚缸偷眼瞧唐寶雲,女友說:「這個男人壞死了。」迷茫的眼神,調皮的笑靨,教我想起亂世佳人裏的奇勒基寶。母親的上海姊妹淘三阿姐說奇勒賊頭狗腦,吊兒郎當,「格種腔調,女人頂愛。」男人三分壞,女人就上腔,「小阿弟,曉得弗?」搽着蔻丹的纖纖玉手,輕輕一揮,勾走了我的靈魂兒。後來又看到《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這篇小說,喲!裏面的金兆麗活生生就是三阿姐。白先勇寫上海女人確有一手,且看他如何寫金大班!「金大班穿了一件黑紗金絲相間的緊身旗袍一個大道士髻梳得烏光水滑的高聳在頭頂上;耳墜,項鏈,手串,髮針,金碧輝煌的掛滿了一身,她臉上已酒意盎然,連眼皮蓋都泛了紅。」有點眼熟,不就是《紅樓夢》嗎?這跟留在我心中的上海舞國名雌,正是一對兒。總以為白先勇是「舞場老鼠」,原來平生只去過台北夜巴黎舞廳一趟,已能把舞女描寫得如許刻骨入微,細緻堂亮,雖說有高人指點,也不得不感服於彼之過人才情。我徜徉花窠,歷有年所,今日為止,僅得《風月留痕》乙冊,素視為精心之作,可與《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一比,小巫見大巫耳!

這回白先勇來港,在香港大學跟姚煒講演《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二姊夏丹千方百計拿到兩張貴賓券,一道去看,端坐聆聽,一夜無累。白先勇細表拍《金大班》,驚愕於他的堅持。說句心底話,白大哥好天真,居然以為電影改編自家的小說,便是全屬品,一切我說的算,於是什麼都要管一管,老闆不耐煩矣,只好打退堂鼓。好不容易找到第二家,「第一」電影公司老闆黃卓漢百般遷就,打好合約,電影籌備開拍。白先勇提出一個條件:女角要符合書中人物氣質。黃老闆是生意人,重票房,要起用大牌女星鍾楚紅,港台紅星,票房保證。白先勇連聲「不行」,鍾楚紅不合這角色,一是氣質相悖,二則非上海人,演繹不出上海女人的海派特點。有問什麼叫「海派」?好個白先勇慢條斯理回道:「這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急壞黃老闆,死命進言,不從。白先勇硬綁綁:「找不到合適女角,寧可不開戲。」黃老闆叫苦連天,想不到溫文爾雅的白先勇,骨子裏居然是頭兇猛獅子。那麽後來又怎會找到姚煒的呢?

緣分天定,白先勇某日看到徐克的電影《鬼馬智多星》,一眼瞄到姚煒,心裏抖動:天哪!這不就是金兆麗嗎?踏破鐵鞋無覓處,那人正在我眼前。隔座姚小姐插口說:「我喜歡這個故事,一看到劇本,整個人投了入去,自己就是金兆麗呀!」情投意合,飛奔台北。導演意大利電影博士白景瑞,第一天便要求姚煒拍床戲。戲中有兩場床戲:跟純男的初夜和猛男的激情。白博士促狹,挑拍難度高的後者。誰怕誰?姚煒豁出去,走光不自知。台下觀眾問白先勇可滿意?姚煒搶說「他呀!滿意極了!」白先勇吃吃笑:「那麼好,是男人都滿意吧!」鬨堂大笑。女角敲定,剩下的便是電影主題曲誰來唱?黃老闆要起用當時得令的鄧麗君,白先勇又表反對。小鄧嗓子,生生燕燕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太甜潤。白大哥要的是滄桑悲涼,淒如鵑啼腔調,只有小蔡琴最合。黃老闆使乖,聽說白先勇將赴美,索性來記硬上弓:白大師,你一走,咱就簽小鄧,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白先勇堅持簽定蔡琴,這才買棹回美。結果又贏一局,KO黃老闆。歷盡艱辛拍攝的《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終成二十世紀電影經典,三十五年後重溫,依然惹恨長。舞榭歌台君有淚,人間天上總有情,是時候重讀《台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