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活人的事。只有活人才會想到死,思考死。死了的人對死一無知覺和感覺,因此對死者而言,死亡根本就不存在。只有在陽光燦爛的白天我們才看到自己拖着長長的影子;一旦黑夜來臨,影子就消失了。活着才會怕死;真的死了,也就沒有得怕了。那麼,我們活着的時候,怕死怕的又是什麼名堂?怕死後絕對的虛無?絕對的虛無裏面並沒有怕這回事。或者怕的是死後的不可知?那就牽涉到宗教的問題了。沒有宗教信仰的人,生死觀感就始終徘徊在生死的邊緣,不再往前探索,就連孔子也清楚明瞭,直截了當地說:「不知生,焉知死。」又說:「敬鬼神而遠之。」這樣的態度實事求是,也能方便我們活下去。而在同時間,站在邊緣上偶然看看另外那一邊,也許能夠使我們活得更有興味,正如在湯中灑點鹽,可以提鮮。
張愛玲的《異鄉記》說的其實是她自己從上海往溫州尋找胡蘭成的途中實錄。她那時還年輕,且在熱戀之中,但在路途上卻一直深切感受到死亡的不離不棄,如影隨形。剛在上海的火車站等候出發,她就看到了小火車上的一車兵士,停在那裏;他們在吃大餅油條,「那些新入伍的少年人都在那裏努力吃着,唯恐來不及,有幾個兵油子便滿不在乎,只管擎着油條東指西顧說笑,只是隔着一層車窗,聽不見一點聲音,看他們嘻嘻哈哈像中學生似的,卻在灰色的兵車上露出半身,我看着很難過。」
為什麼難過?因為那班快樂地談笑吃喝的年輕人和她已經是陰陽相隔;隔開她和兵士的是那一層車窗:聽不見一點聲音;他們的歡樂在她眼中已經成了影子,而那灰色的兵車又是那麼的暗淡而不吉利。他們都在努力吃,恐怕來不及,因為沒有時間了。
又一次是快過年了,她在閔先生家裏看到殺豬的整個過程之後,又看見幾隻雞咯咯叫着,跑開了又回來,「脖子一探一探的,提心弔膽四處踏邏。但是雞這樣東西本來就活得提心弔膽的。」這幅雞的速寫本來還帶點滑稽意味,只是恐怕張愛玲下筆之際還會隱隱地物傷其類。這一層意思到後來就更加明顯了。閔先生家裏有個叔叔,生了非常厲害的肺病。張愛玲可以聽到那奇異的沒有嗓子的咳嗽,空空的,狹狹的,已經有鬼氣了。那叔叔在樓梯腳的一張桌子上放置他的臉盆。一天有母雞飛到桌上,「噠噠噠啄着那粉紫臉盆上的小白花,它還當是一粒粒的米。我看了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一剎那好像是在生與死的邊緣上。」
這一段文字效果特殊,耐人尋味,好處就是在那意思好像有又好像沒有,故意不說明白,就彷彿連作者自己也不知道似的。如果一定要說明白了,那個意思就是:那隻母雞誤把白花當米粒,不過是在幹徒勞無功,捕風捉影的勾當,更何況那臉盆屬於一個將死的病人。張愛玲其時在尋找心上人的路途上,前途未卜,身世未明。她何嘗不是在生死邊緣上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