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博群書節漂書,漂到一本老舍的短篇小說《趕集》,一九五七年在香港原版影印的良友文學叢書。香港良友是舊中國出版這個輝煌品牌的一種延續,而今偶爾在舊書堆裏出現,但已失去了其應該有的光芒。當然,老舍的書很常見,這本半舊的書,現在看來印製也的確顯得有點簡陋了。既然從書海漂了出來,畢竟是一種緣份。在校園裏新開的Paper & Coffee咖啡館坐下,一翻就翻着了那篇《大悲寺外》,上一次讀已是三十多年前大一國文課時候的事了。
「黃先生已死去二十多年了。這些年中,只要我在北平,我總忘不了去祭他的墓。」真奇怪,感覺依舊,小說一開始,就放不下了。老舍說這故事是真的,跨越二十年。情節分兩部分,上半部寫一位學校訓導主任(黃學監),下半部寫學生丁庚。二十年前十七歲的學生丁庚,因學潮扔石頭誤傷黃學監致死,老舍說:「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天性本來是變鬼變神的,加以臉上正發紅泡兒的那股忽人忽獸的鬱悶,他滿可以作出些無意作而作了的事。」
但同時,老舍這樣寫黃學監臨死前最後一次見學生:「他低下頭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麼低着頭,他低聲──可是很清楚的──說:無論是誰打我來着,我決不,決不計較!」我記得馮象是這麼譯《新約 路加福音》這一句的:耶穌被人釘上十字架上時,只說了一句:「父親啊,請寬赦他們!因為他們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但是黃學監的死,只是小說故事的鋪襯,老舍將二十多年的前塵後事,歸結在一句「我決不計較」上。一個死魂的寬恕之語,成了丁庚這個生人掙扎不開的心靈死結。「二十多年了!他還沒饒了我呢!」寬恕者坦然死去,墓土愈來愈矮,而被寬恕的丁庚卻背着詛咒活着。「我決不計較」,成了他的心魔,日常生活中每當他聽到「我決不計較」這一句話,就如同一聲炸雷,是一種報復一種懲罰。最後,他出了家,住在離黃學監墳墓不遠的大悲寺中,「好天天來詛咒他!」
大悲寺在北京石景山區,現在是佛教協會所在。老舍這篇《大悲寺外》評論家說是中國文學作品裏非常罕見的題材,老舍自己也說過,中國文學裏沒有一部寫勸善改惡的東西,我們有專談人與人關係的作品,沒有一部像《神曲》類似的作品。他說他不曉得,中國的作家為什麼忽略了這個,怎樣不把靈的生活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