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吳靄儀一席話 - 馮睎乾

聽吳靄儀一席話 - 馮睎乾

三十年前已拜讀吳靄儀女士的文章,素仰其學識文采。去年底才在見山書店有幸識荊,但聚散匆匆,未克長談。近日因緣際會,終於跟她吃了一頓飯,同場尚有兩位友人。

吳靄儀甫坐下,友人客套地問她忙不忙,這位前立法會議員不假思索地答:「忙!因為我多事。」所謂「多事」,自然是指她最近竭力反對「移交逃犯修例」。望着她風塵僕僕的樣子,我腦海驀地閃現一句:「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當然我很明白,在那間充滿舊日情懷的西餐廳,一開口就向這位初相識的女士唸庾信,是件非常騎呢的事,所以我只是淡淡問句:「你覺得香港人會擔心《逃犯條例》嗎?」

她說:「會。大家都知道有很大問題,只是覺得做什麼也沒用。很多人都說『預咗㗎啦,仲鬧乜呢』,但即使徒勞無功,我依然要出聲!」這次修改《逃犯條例》,並非說你「行得正企得正」就高枕無憂,也不要以為你是愛國老實商人,便有超然地位——國家手頭緊時,一定有方法令你犯下「逃稅罪」。簡單來說,大陸政府只需一紙文書,聲稱有證據顯示你觸犯國法,香港法庭即無權質疑,必須把你移交大陸受審,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還有必要為第23條立法嗎?吳靄儀說:「唔使啦,修改到《逃犯條例》,已經惡過第23條。」聽起來很可怕,但大部分香港人明白嗎?擔心嗎?這兩天我隨便問了十個八個朋友圈以外,僅僅算是相識的人,有師奶、阿叔、年輕大學畢業生。結果:他們都說聽過修例,但不清楚關於什麼;也知道修例有問題,但相信跟自己無關。即使吳靄儀是今天的申包胥,有人知道她哭什麼嗎?

主菜來了。太沉重的話題,影響胃口,大家開始談天說地。我把握機會,向她求證某個「都市傳說」:X X X變成這樣,是因為「衰十一」嗎?吳靄儀瞪着我問:「咩係『衰十一』?」我想不到她這樣答,但看得出是認真的——畢竟她讀法律的時候,教授不會用「衰十一」這字眼。我向她解釋後,她說聽過這「都市傳說」,但不相信是真的,因為一個受脅迫的人,是不會像X X X那樣說話的。我想一想,也同意吳靄儀。假如傳說中的主角因一時衝動而衰十一,他的變節反而更值得諒解了。

話題一轉,我告訴她,隱姓埋名的高手K先生受友人所託,幾年前到立法會大樓看風水,批它「全部錯晒,立法會做唔到嘢㗎啦」。吳靄儀一聽大笑:「中晒!我唔識風水,但唔使師傅講,都知啲嘢錯晒,所以我2011年根本唔想搬。」我說可能是故意要它「錯晒」,令你們什麼也做不到。她說:「如果立法會的運作,不是靠理性辯論達到共識,而是恃人多勢眾投票取勝,那不如廢除立法會好了。」

話題又沉重起來。於是我們聊英國文學。在座友人年紀跟吳相若,慨嘆今天的青年多數欠缺文學修養。吳靄儀就提及一件往事:香港法律界泰斗余叔韶,有次跟一群新進律師會面,問他們最近看什麼書,他們都回答一些法律參考書,余先生正色說:「我不是問這些。書,是指文學。」

吳靄儀憶起中學年代,英國文學老師會朗誦James Joyce的《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令全班聽得如癡如醉。放學後,她常到英國文化協會圖書館看書:「我很喜歡那兒的書,硬皮,沒包膠,乾淨,不像今天的圖書館,書都包了膠套,很repulsive。」吳靄儀是我遇上的第一個痛恨包書膠的人,但她是有道理的。當然,她也是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不用手提電話、電飯煲和鑊的人。她家中沒電視機,也甚少看電影、聽音樂。除了看書,就是爬文件、反惡法,為一些不理解她的香港人着急。

全晚她最興奮的一刻,是推介John Donne那首機智可愛的情詩〈Sweetest love, I do not go〉,她說會找給我看——我以為是電郵給我。我誤會了。翌日跟她約了在見山會面,她親自帶來一本重甸甸的硬皮John Donne詩集,只為了給我唸一次全詩。詩很動人,但最動人的,是吳靄儀願意肩負的那份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