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是美麗回憶，不僅把食物帶到眼前，還把當時美好的時刻一同帶回來。我一生最好吃的一頓飯，是茄子豉汁炆鯇魚。有天我午睡到三時多醒來，母親馬上捧來一盤香噴噴、熱辣辣的茄子炆鯇魚。茄子綿軟，鯇魚是煎香了才炆，腴香可口。一口茄子，一陣驚喜。吃這口茄子之前，我是不吃茄子的，之後茄子成了我最愛吃的菜。現在每吃到頓好的茄子炆魚或回鍋肉，我都想到那天下午醒來，陽光斜照，街道靜謐無人，孤獨透徹心頭空空的難耐。不知是否肚餓，感覺份外孤獨。從此我肚餓適逢下雨，都會憶起那孤獨又淒涼的美味。一時一陣孤寂，一口美味，一氣呵成，一個菜成了一生剎那的傳奇，從記憶中亮起。
從澳門坐漁船屈蛇偷渡到香港，幾十人擠在船艙底下，在大海飄浮起伏搖晃了幾個鐘頭後，大半人嘔吐了，弄得艙底臭氣熏天，加上甲板蓋得緊密，空氣翳焗非常難受。幸好看到周遭沒有船隻蹤跡的時候，蛇頭會讓我們分批走上甲板呼吸些新鮮空氣。但是輪流回到艙底，熏天臭氣又再令人嘔吐。這樣搖搖晃晃拋高墮下過了八九小時，到達香港九龍新界上岸腳踏實地，吸到的不僅是新鮮空氣，還有自由，興奮之情難以自拔。當天傍晚被帶到工廠當童工，廠長給我十元港幣「安家費」。在工廠打地鋪昏沉睡了一夜，第二朝起來卻精神爽利。一位年紀較大的童工，帶我到工廠所在的福榮街街頭大牌檔吃早餐。他給我叫了碟蝦米豬腸粉，一條油炸鬼和一碗白粥。我咬了一口油炸鬼，喝了一匙羹白粥，油然站了起來，太好吃了，感恩之心令我不敢坐下，恐怕冒犯了這天下美味。我三扒兩撥吃清光面前的早餐，閉目站在那裏良久才瞪開眼睛，如夢初醒回到現實的天地。是，當我吃着蝦米豬腸粉軟滑如絲的美味，我哭了，因為這其中還有自由的滋味。
在工廠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由早上七時工作到十二點匆匆吃過午飯，再工作到下午三點三，人是有點疲累了，但心情興奮一點不覺辛苦，因為馬上有我愛吃的上海生煎牛肉包。三點三小休的鐘聲響起，我便跑到福榮街轉角，大馬路林百欣先生的「麗新製衣廠」對面的上海小館，買三個熱辣辣的生煎牛肉包，一路吃一路慢慢行回工廠。我沒有看見路上的車輛也察覺不到路過的行人，剩下的只是口中啖着牛肉包的脆皮、牛肉餡的鮮美和大蔥的甘香。離開工廠，童年過去，也同時失去了生煎牛肉包那夢幻的美味。今天要是聽到有那一家的生煎牛肉包好吃，我都馬上去買來吃，不僅是為了它的好吃，還希望它能掀起記憶中那滋味的神奇。
我在福榮街的手襪織造廠做了幾個月，廠長已留意到我手腳敏捷做事機靈，對我另眼相看。他跟各部門主管每月到外面吃飯的聚會，都叫我跟着去。有次他帶我們到九龍城寨去吃狗肉。九龍城寨的窄巷骯髒濕漉漉霉臭瀰漫，走在路上我屏住呼吸不敢唞大氣。但是一走近狗肉店，聞到那濃郁可口芬芳鮮美的飄香，不僅霉臭氣味被蓋過了，污糟邋遢的街也被忘記得一乾二淨。我們走上二樓，店內已坐滿客人。每枱桌上有個燒得火紅的炭爐，上面放着一個瓦煲，瓦煲內深淺啡色的皮肉在沸騰的滾汁中顫動，裊裊白煙飄出香鮮美味，噢！狗肉叫香肉原來是這個意思。
廠長開了瓶二鍋頭，每人斟少少，待滾滾騰騰的狗肉瓦煲放到面前的炭爐上，我們嚴陣以待，看到廠長舉筷夾了第一塊，我們幾雙筷搶攻進瓦煲內。我夾了一塊連皮帶骨厚厚的腩肉，熱辣辣放口中，香甜可口軟滑韌腴，嘴巴燙得雪雪聲。那燙熱的感覺卻是加強了狗肉濃郁的美味。Oh my God！實在好吃到只許天上有，感覺飄然置身仙境下凡的美妙中。現在不吃狗肉了，但那美妙的味道仍刻銘在記憶的深處。
福榮街工廠對面是間賣茶葉的舖頭，是一對三十歲左右的夫婦經營。他們做門市和批發。老公有一半時間在大陸奔波採購茶葉，老婆和她的父母打理門市和批發生意。我常到他們隔壁燒焊店幫忙做會計工作，計完數後與燒焊店老闆夫婦到茶葉店喝茶，跟茶葉店老闆娘混熟了。
有天我去為廠長買茶葉，剛好老闆娘放下嬰兒，背着玻璃櫃枱掀起衣服在榨奶水。雖然她背向外面，但靠牆的櫥櫃後面的玻璃鏡，把她飽滿的雙乳顯露在我眼簾下。當時十五歲血氣方剛的我，剎那間不知此間何處，眼甘甘望着她的雙乳像着了魔一樣。她榨完奶放低衣服，轉過頭來行前兩步到我前面，笑着輕輕地對我說：「飛仔黎，你大個仔喇！」原來她從玻璃鏡也看到我在偷看她。我滿面通紅不知所措，她沒有一點兒在意，卻對我說：「今晚要是不用加班，過來我請你吃我的南乳豬腳。」
我晚上放工後，過去跟她和她父母一同吃飯。我們是在舖後面，給客人喝茶的桌上吃飯。到快要吃完飯，她父母先吃完到樓上休息，她才到廚房拿一煲滾熱辣南乳豬腳出來。未打開煲蓋已香噴噴，芳香可口撲鼻。南乳汁濃郁透骨，豬腳鮮美甘甜入味，爽滑韌腴，口感好味道棒。她叫我用手拿着吃，還未說完她已拿起一塊在吃。舖後面燈光暗淡，她紅唇沾上醬汁，乍現狂野性感，臉上稍微冒汗漸泛紅光，她吃時胸前微盪，噢！這女人好美！她一直與我輕談淺笑，望着我慢慢在吃，挑起我不知是夢幻還是遐想。不知此夕何夕，三十歲美婦與十五歲少年，身在沒有#MeToo、只有浪漫綺念的時代，想像是真實，還是真實是想像，真箇銷魂是南乳豬腳，還是如真如幻的雲雨情，已是畢生難忘，不重要了。
台北回港下機時下雨，天色陰暗，霧雨層層，沒吃早餐我非常餓。我請司機從機場直接送我到佐敦「麥文記」。好彩十二點到達，剛開業有位置，否則遲一點就要排隊。我只吃一客六大塊的南乳豬腳，已非常滿足。南乳豬腳是順德菜，以前灣仔「生記」老闆娘黃太做的頂瓜瓜。但是，我今日在「麥文記」吃到的，南乳汁香，肉糯腴軟韌，咬口軟中帶勁，好吃到令我想起五十多年前的一頓晚餐，這南乳豬腳已是無價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