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交友錄 - 蔡瀾

父親交友錄 - 蔡瀾

爸爸交遊廣闊,友人很雜,各類人物皆有,到了新年送來的禮物不少,有的是一瓶白蘭地,那是媽媽喜歡;有的只是十二個雞蛋,爸爸很高興地收下。這些友人敬重他,可見平時待人接物,總是真誠。

交情最深的是許統道先生,這位南來的商人無銅臭味,家中藏書最多,做生意賺到錢,不惜工本購買所有五四運動以來的初版書,每一本都齊全,後來和出版社及作者本人以通信方式結交為好友,對方需要在大陸買不到的西藥,他都一一從新加坡寄去。

統道叔留着小髭,總是笑嘻嘻地,自己的兒女不愛讀書,就最喜歡姐姐和我,把從不借出的書一批批讓我們搬回家,一星期換一次。

還記得他在炎熱的天氣下也穿唐衫,小時以為一定流一身汗,現在才知道他穿的是極薄的絲綢,很透風的。爸爸為統道叔家裏的藏書分門別類,另外將各大學出版的雜誌裝訂成冊,讓他喜歡不已。五十多歲時患病,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這幾萬本的書,爸爸在病榻中和他商量,捐給大學,統道叔才含笑而去。

到了星期天,如果不去統道叔那裏,就在家宴客,媽媽和奶媽燒的一手好菜,吸引了不少文人,像郁達夫先生就是常客,父親收藏了他不少墨寶,後來郁風來港,剛好父親也來我家中小住,知道郁風女士要出版郁達夫全集,就把所有郁先生在南洋的資料都送了給她。

有時也開小雀局,劉以鬯先生常來打牌,當年他寫《南洋商報》的專欄寫得真好。一群作家都喜歡來家聊天,包括了從福建泉州來的姚紫,原名鄭夢周,寫過二十四本小說,《秀子姑娘》在報上連載時很受讀者歡迎,另一部《咖啡的誘惑》也被拍成電影。

作家的形象本來應該像劉以鬯先生那樣斯斯文文,但姚紫先生皮膚黯黑,兩顆門牙突出,滿臉鬚根,絕對不會令人聯想到他是以文為生。

也不盡是男士,其中有位長得白白,身穿白旗袍的女作家叫殷勤,最愛來家和父親聊天,她是山西人,從香港來新加坡在報館工作,後來去了紐約定居,記得我到那裏拍旅遊節目時,家父還囑我去探望她,但可惜沒時間。

因為任職邵氏公司之故,電影圈的朋友當然很多,通信最密,但不常見的是長城電影公司總經理袁仰安先生,當年左派拍戲,要在南洋發行前總是把劇本寄到新加坡給家父看看,給點意見。通信多了,知道雙方的中文修養和對文學的喜愛相同,成為好友。

明星們來南洋做宣傳,也多由家父照顧,白光女士回去之前說來港一定要找她。那麼多位演藝圈人士也不能一一拜訪,家父在天星碼頭與她碰上了,對方竟當做不認識,還是近來才聽到姐姐說的。

但家父也不介意,繼續照顧來星藝人,有位老一輩的演員兼導演顧文宗先生還來我們家住了很長的一段日子,這傳統由我承繼,我到香港邵氏公司任職時,顧先生也住在影城宿舍裏頭,他去世時也由我去把他扶上擔架的。

印象深的還有洪波先生,觀眾們想不到的是這位專演反派的配角,學問是那麼深的,他對角色研究很徹底,在《清宮秘史》1948中扮演李蓮英,但沒有奸相,說能坐到那個位子,一定深藏不露。

來家裏和家父坐談中國文學,無所不精,剛好我從學校回來,問我名字,當年我的乳名是璐字,洪波先生想也不想,就拿起毛筆,以精美的書法在宣紙上寫着:「蔡,大龜也;璐,玉之精華。蔡璐,孝者之光輝。」

最後紛失了,真是可惜。

爸爸的朋友,也不盡是名人明星,小人物最多,欣賞一位很有才華的木工華叔。華叔是廣東人,年輕時打架成單眼,他說這很好,看東西才準。過節一定拿東西來相送,我也最喜歡華叔,和他幾個兒子成為死黨,常到他們家吃鹹香煲仔飯,我對粵菜的認識是由他們家學來的。

又有一位黃科梅先生,報館的編輯,他一早就知道宣傳的厲害,說服一家叫「瑞記」雞飯的老闆下廣告,結果變為名店,新加坡雞飯也由此傳開。黃先生床上功夫一流,有「一小時人夫」的稱號,對方多是歡場女子,有一個極愛看書,買了很多放在床頭,黃先生光顧一次就借多冊回家,後來兩人成為好友。

還有銀行家周先生,年老喪妻,把一個酒吧女士加薪雙倍請回家照顧他,兒女們大大反對,周先生一氣:「錢是老子賺回來的,要怎麼花就怎麼花!」

真是人生哲學家。

最好的一位還有劉作籌先生,是黃賓虹的學生,一生愛畫愛書法,越藏越多,知道我這個世姪喜歡篆刻,就把我介紹給馮康侯老師學治印,買到什麼字畫一定叫我去看。

到最後,劉先生把所有藏品贈送給香港博物館,自己過他的吃喝玩樂人生,八十二歲那年,在新加坡的女子理髮院修臉時,安然離去。

還有數不清的友人,待日後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