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兒女》的趙濤,令人想起張愛玲念念不忘的蹦蹦戲花旦:「蠻荒世界裏得勢的女人,其實並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還剛強,手裏一根馬鞭子,動不動抽人一下,那不過是城裏人需要新刺激,編造出來的。」你看她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把辜負她的男人揪出來,面對面攤牌的時候多麼鎮靜,想當然的戲劇皇后脾性完全欠奉,沒有一絲自憐,沒有歇斯底里滾地沙,甚至聲音也不震一震,坦然問了要問的問題,就果斷「今後男婚女嫁互不相干」了。黑幫阿嫂自力更生往上爬、修成豪氣干雲女主管這種橋段,當然振奮人心,但我總認為大隱隱於UFO顯靈的時刻,才是最理想的歸宿,相忘於江湖的福份交叉感染虛無飄渺的科幻,她配。影片第一章小鎮大佬出殯,現場樂隊不是罔顧「浪奔浪流」和環境格格不入,若無其事演奏《上海灘》嗎,採摘自日常生活的黑色幽默,段數直逼周星馳,怎麼不肯用來收梢呢?
賈樟柯的強項,向來都是刻劃社會邊緣小人物,最好的《小武》和《站台》,普遍被忽略的《世界》,感動觀眾的無一不是夾縫裏苟活的「人渣」,由他們帶着故事展現光怪陸離,處處盡見溫柔的敏感;自從染上營造史詩的不良嗜好,簡直似半途出家的宗教狂熱份子,再牽強也扭出一股提升眼界的所謂宇宙觀,連《江湖兒女》這樣的回勇之作也不例外。畢竟,「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裏,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裏,到處是她的家」,夾硬安排她入住五星酒店,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