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讀到沈鑒治先生離世的消息,心有戚戚焉。
結識沈先生時,他已年屆八十。沈先生家學淵源深厚,既愛京劇,亦迷西樂。我最早接觸他的文字,就是他以「孔在齊」為筆名(取意「子在齊聞韶」)所寫的《樂樂集》專欄。先生的文字,總洋溢一份真摯之情,猶如與讀者坦誠交心。《樂樂集》的續篇,經陳浩才先生拉線,出版了電子版,題為《樂樂新集》。那時,我收到陳先生電郵,為其「樂庫網」網站約稿。陳先生贈以沈先生新著的電子版,並相約兩個月後在香港見面,不料幾星期後卻猝然長逝。
此後十年,不時與沈先生通信。期間曾有一段時間失聯,後來才知道他和太太遇上嚴重車禍,他也發現其他健康問題。直至他告知出版了回憶錄《君子以經綸》,才再度聯繫上。書名以《易經》屯卦的卦象為題,所說為處於萬事開展時的艱難亂局,君子需審時度勢,以其屯積的才智,投身籌劃治理來應世。或許,此即書名的深意。沈先生寫此自傳文集的本懷,是「想起我這一輩子也算是經歷了不少風雨、看到了許多變遷,至少應當為下一代留下一些個人的經歷,讓他們可以略窺我這一代人是怎樣從戰亂和逆境中逐步掙扎出來的」。撫卷細讀,讓我們見識到香港黃金歲月中的一個傳奇人生,是如何的茁壯成長。先生以學貫東西的經世之才,遊走於社會上各個領域,不但涉獵電影界而身兼編劇、製片、導演、配樂、宣傳、發行,甚至翻譯電影字幕、撰寫影評,還投身音樂界而為不少國語時代曲作曲作詞、寫過古典音樂與京劇的導賞文字和樂評;其後又苦讀經濟,獲博士學位,從事推動亞洲國家經濟發展的要職;於九七回歸前,則回港擔任《信報》總編輯,秉持No Fear, No Favour的原則,每天就中英談判等的持平報導把關,經常應邀出席各地的學術研討會作主講嘉賓、發表政經論文。他對九七後香港傳媒的警語,是「至於新聞自由,問題不在九七後中國會不會干預,而是新聞界本身會不會以自律來取悅北京。……我不時以『物腐而蟲生』來作譬喻,意思是『毀壞常從內部開始』,如果香港的傳媒為自私的理由而對無畏無懼、不偏不倚的原則有所鬆懈,甚至自我審查,那就又當別論了」。
與其說他是「才子」,不如稱他為「君子」。回憶錄傳奇的人生、廣博的人脈,都樸實無華地娓娓道來,無半分自我吹噓,此為沈先生儒雅謙遜的氣度所在。一次讀到雜誌上陶傑先生一篇題為〈拍了一齣電影〉的文章,內容提及沈先生的「文人電影」,故把文章轉發。沈先生回信謂「我導演的電影在新新公司有《雙喜臨門》、《珍珠、魔鬼、火》、《追車記》及《鍍金的世界》,在鳳凰有《千里姻緣一線牽》、《椰林雙姝》、《天才夢》、《烽火孤雛》(這部電影拍得較好)、《偷龍轉鳳》(此片由朱石麟編劇,他被江青批判,因此片子沒有發行而被毀了)。其實翻譯英文字幕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因為當年許多電影的英文字幕都是我翻譯的。但是,翻譯《阿Q正傳》的法文和意大利文字幕才真的是考驗。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請恕囉嗦,祝好!」那時沈先生已八十有七,之前還動過大手術,但文字所見,記憶清晰、條理分明,真摯謙讓的風度絲毫無減。
沈先生為拙著《黑白溢彩》賜序,固然有提攜之意。我其後研究巴赫的《郭德堡變奏曲》,初稿寫好後,也曾寄一份予沈先生,為書名提意見。先生建議用《樂在其中》,附語「按此語出《論語》之《述而》: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大作或者需要一個副題,或者可從『天籟』上動動腦筋。不成熟的想法,請勿見笑」。拙作最後因配合內容架構而定名《樂樂之樂》,亦曾與他商量。與沈先生通的最後一封電郵,為去年年初,我收到的是電郵副本,是他特意向另一位傳媒老前輩推介我的音樂文章。如今重讀,哲人其萎之嘆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