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無take two,母親一次又一次堅強、勇敢地浮過了生命海。面對病魔,不懼不怯,拼力爭鬥,換來一場一場漂亮勝仗。打自七十五歲後,病漸來磨,看醫、吃藥、病除。八十後,記憶衰退,常跟我瞎掰,最逗趣的一趟,說媳婦擠兌她,不讓家來。我半信半疑,詰問妻,方知不是那回事。母親素性正直不阿,從不打誑,怎會冤枉媳婦?後來才弄清楚有了阿茲海默症。此病初起,只是記憶衰退,迨嚴重時,六親不認。八十五歲後,母親漸漸記不得人,問她「我是誰?」回說「好朋友」,鬨堂大笑,我心在泣。人的記性,沒了悲喜哀樂 ,一片空白,可謂至苦。舉一反三,我怕他日亦蹈此覆轍,誰教我是她唯一的兒子哩!一念及此,遂振筆記舊事,不憚雞零狗屑,只欲留一鱗半爪的紀念 。
這十年,母親一直在跟病魔打交道,認知障礙症,病腿,坐輪椅。近年更有心律不正常,曾入院療養一段時日,病得控制。出院後,生活簡樸,早起,坐於特製椅上讀報(僅讀不記)、看電視。螢幕上在做什麼,胸中不甚了了,只會偶對卡通人物發出桀桀笑聲,看似獃,於我是一大欣慰,起碼對外來事物尚有些兒反應。去年狗年,妻去世後,我一直心怵不安,心憂兇狗會否噬及母親?僥倖平安度過,只是豬年甫過,母親頹倒,早上不發脾氣,靜如止水。頭欹身歪,不着一絲力。喚她,半睜眼,漫應半聲,重複閉眼,老僧入定。拍她、推她,不應。我有點兒怕,伸手捂鼻孔,尚存一絲熱氣,心稍定。只是精神日漸萎靡,心跳加速。某日跳至一百七十、急召救護車送東區醫院,豈料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
到了醫院,循例檢查後,要留醫。我一聽,慌了手腳,去年妻進東區,有進無出,今母親又臨斯院,我很有點忐忑。年青護士告我老太太心律不正常,要待觀察,隨即裝上儀器,灌藥液降心速。心跳的確異常,標板上,一會是140,一會是145,150,跟住又回落至130;醫生說正常是在100以下,以60、70最好。換言之,母親心跳快了一倍,處於危險邊緣。每天往探病,母親卧躺在床上,雙眼直勾勾不知在看什麼。餵食不沾唇,僅嘴皮嗡動,咿咿唔唔不知道說什麼。過了兩天,醫生說肺部花了,應該是肺積水,不能出院,再問懶得應。醫生每天巡房時,我們都不在場,無法溝通。央護士代勞傳言問症,回覆:「尚待觀察。」即病情不明。我素性隨和也不多問,一切緣乎天意,耶穌打救。某夜醫院打電話來,午夜響鈴非好事!原來母親雙手亂動,護士誤以為侵襲,垂詢可否捆綁雙手以策安全?當不反對。翌日發現左小腿種了一個針痘,方便注射,遂不以為然。豈料正是這個針痘,幾乎廢了母親半條腿。才過幾天,無意中看到左腿那裏紅腫一片 ,慌告護士,稍一看,冷然說:「待會處理!」轉身即離。以為是小事,不放心裏。出院後,揭開紗布,檢視傷口,情況糟透,長期敷蓋,左腿紅腫非但未消,而且越發腫脹,趨近看,大半截小腿斑駁一片,中央發黑部分寬若一厘米半,冒𤏸膿頭。伸手稍觸,血膿齊迸。旋延皮膚專家察診,諭轉私立醫院。醫生一看,「呀」地叫了一聲,說:「是蜂窩組織炎!種痘怎會種在上五寸下半寸痛位?情況可嚴重,立刻開刀。否則──演變成壞死性筋膜炎,便要截肢,甚或死亡。」嚇得我骨骨抖。於是開刀放血、去膿。手術後,一月之內,每天要返院清洗有如無底深洞的傷口。九十餘的老太太痛得哇哇叫救命,女傭膽怯暈厥,女護皺柳眉,我心痛如絞。黃台之瓜,何堪再摘!可這又如何?難道升斗小民膽敢尋問東區醫院大夫、護士,醫管局眾大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