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一個黃昏,鄧小宇在他家裏介紹我認識影評人曾肇弘。交談沒多久,曾先生突然問我怎麼張艾嘉在《瘋劫》的那場戲那樣子吃蛋卷。我因長途跋踄,方才着陸,昏頭轉向未及回應,曾先生已經接話:「許鞍華說那是陳韻文吃蛋卷的習慣。」我登時心醒,記起當年剪片室內,正在因坦白說出這場戲以及好幾場戲處理不當,即被許鞍華搶白。
勞師動眾花錢去拍場戲詮釋個茄喱啡編劇吃蛋卷。真不可思議!
那場戲是張艾嘉剛知悉惡耗,忐忑不安,不曉得該如何向趙雅芝的祖母說。當年在我家邊寫邊向飯桌另一端的許鞍華解畫,口述又同時落墨寫,蛋卷碎紛紛跌落餅乾罐,握刀撩牛油,乍然落空一下,張艾嘉竟無所覺,彷彿瞥見什麼,定神瞄向前面門框,正打個寒噤,小姪兒自右邊門框爬出,消失在左邊門框,良晌不見出現,張艾嘉正有詭異預感,小姪兒又一聲不響爬出,爬向右邊……
剪片室內,陳韻文忍不住說:「空鏡停的時間不夠玄、小孩爬得太快、不見張艾嘉有不祥預感。」我有話直說,不知已結下樑子。被搶白,是因為下面那場,趙雅芝祖母在樓頭上困愁呆坐,聞樓頭下那自嗓門扯出心中鬱結的市聲──衣裳竹。雙目失明的祖母聞聲驚駭,彷見往昔。而樓頭下,張艾嘉正好邂逅肩托大綑衣裳竹的漢子轉身路過。我記得寫這場戲之時,對許鞍華嘶聲長喊衣裳竹、喊剷刀磨鉸剪;也同時提醒,別讓那漢子露面,漢子的身段以及他肩膊上那排竹倒可以隨着那吶喊而微轉。結果在剪片室內所見,漢子在那當下露臉,轉身略快。我正想建議正想問,漢子轉身那一下要是慢半格慢半拍,會是什麼效果。可我方才開腔,幾乎話未完,許鞍華怒瞪眼狠狠搶白:「妳識睇毛片咩。唔係咁多人識睇毛片咋。」
我由是噤聲,由得漢子露面轉身。
最氣悶是拿出家祖母的皮箱,作為伴隨趙雅芝祖母進庵堂的道具。寫那兩場戲之時,一再說,且當那箱子曾經陪嫁,跟趙雅芝祖母歷一生滄桑,如今親人盡去,至最後連相依為命的孫女兒也走了。只剩那皮箱隨老人家進庵堂。我一再提醒,藉那箱子連貫親情,有連戲作用。可怎樣呢。那箱子轉瞬即過,不見所載感情。剪片室內我忽有所悟,說這故事應該由祖母對孫女兒的感情,引致她與張艾嘉的互動,抽絲剝繭牽出案情。我因見劇本中無數細節於電影中欠奉,不禁喃喃,表示將來有機會要把《瘋劫》寫成小說。於是又被搶白:「妳以為《瘋劫》好咩,值得寫咩?」
可後來她在接受訪問時說:「……《瘋劫》的故事橋段是我想出來的……我知道龍虎山以前發生過一宗謀殺案……」我登時見那日下午在我家,我們左翻報右翻報,翻着一爿紙上一幅新聞照,赫然見上半頁一張似今日mini iPad尺寸的照片,大石上刻了幾行字,似打油詩,提到男女雙屍,提到蝴蝶。靈感徐至。許鞍華和胡樹儒等人對傳媒提到《瘋劫》,總說那是將龍虎山的雙屍案改編為電影。我一再申明,電影中人物故事與命案中人物絕不相同,一再提醒應該尊重死者以及其親人。所以最好在宣傳的時候加一句「《瘋劫》是自龍虎山命案得靈感。」可我的話哪有人理會。
一次友人傳來短短兩句許鞍華在訪問中提到,我們當年構想故事的情形,說我們的大前提是先向得獎方面設想。這個「我們」若果有陳韻文在內,大錯特錯。
價值觀走了樣,人也容易變質。價值觀不同又要合作做事。十分吃力。
《桃姐》編劇陳淑賢得獎。我忍不住說:「Ann,若果同佢合得來,咪換來換去。次次重新適應,好辛苦。」沒有回應。可未幾莫名其妙來一句:「我唔可以提妳。我要畀面我編劇。」
然後在訪問中一提再提《投奔怒海》是邱剛健改邱剛健寫。更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當她交不到劇本,我只能另外找人來寫。」那一個「她」是誰呢?交不到哪一個劇本呢?後來又說:「陳韻文也沒有因為這件事而生氣。我覺得她自己也認為改得好。」
陳韻文沒認為改得不好,也沒有認為改得好。因為至今未看過《投奔怒海》。至於劇本,那年那日關錦鵬帶着感冒帶着劇本來我家,他未進門我已暗喊不妙,因怕惹上感冒。原以為看看邱剛健寫的劇本內可有我心悅的幾場戲,可有未出字幕之前的片段。匆匆翻閱,不見開篇中馬斯晨蹲在路旁賣粿條,眼看着小弟為賺幾個零碎錢而被哄做人肉炸彈,奔向美國大兵,跌步間被炸死。有人順手扯下國旗蓋到孩子身上。血自旗下滲染,血印如越南的地圖。因不見我要見的幾場戲,急急遣走患感冒的關錦鵬。本來想請他帶本書去給邱剛健參考,轉念間想到可以給許鞍華,轉念間又把書放下。
那是著名的意大利女記者Oriana Fallaci的《Interview With History》。
Fallaci是我景仰的女記者。真有才華,觸覺敏銳,性情真摯,既瀟灑又細心。戰地上病床上都那麼硬朗那麼乾淨俐落。難得的是,周旋於各國政要中,仍始終保持平衡。她在字裏行間帶出被訪問的人物個性,也預示他們對將來世局的看法。討論原則性的問題,不忘自己原則。在這書中,她訪問北越的武元甲、南越的阮文紹。今日回想,這本書當年當日可以借給許鞍華。讓她看清原則,或者學一點平衡工夫。可是當看過《明月幾時有》的友人向我分析,為什麼找葉德嫻做一個角色,為什麼無緣無故出現把黃傘,為什麼這電影左右逢源。我由是瞭然。不禁想念早逝的Fallaci 。(待續)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