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姐極力推薦,終於看完了《無問西東》,一部被禁五年經刪改終得公映,票房逾七億的戲,戲名出自清華大學校歌:「立德立言,無問西東」。看完跟張大姐說的一樣,很感動。尤其西南聯大那段,還有戲中出現的象徵人物:梅貽琦梁思成錢穆王國維朱自清聞一多,早已化成縷縷的學術精魂。只是,我朋友還是看不過我酸的饅頭,說戲裏刪了穆旦……。
現在當然再沒有人問誰是穆旦了,成就非凡的詩人和《唐璜》的譯者,查良鏞查良錚,浙江海寧同一家屬,鏞字拆開成金庸,查字拆開為木旦或穆旦。然而,如《無問西東》一樣,沒有太多人會着墨於這位苦難的詩人身上。
「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抗日時期民族危亡,華北大學大南遷,聞一多等教授帶領,穆旦與兩百多名師生,步行兩個多月,跨越三省抵達昆明西南聯大,畢業後穆旦參加遠征軍,隨杜聿明軍隊赴緬甸戰場,一路差點因「飢餓之後的過飽而死去」。國共內戰後自費赴美,留學芝加哥大學,五三年和妻子千辛萬苦回到中國。但是,回「新中國」的興奮很快遭到暴風雨的摧殘,因詩作《九十九家爭鳴記》被迫檢討,文革一來,全家更被掃地出門,穆旦進了牛棚,妻子周與良成了「美國特務」,死去活來。我讀過周與良懷念穆旦的《永恆的思念》,記穆旦帶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幾塊一分錢一塊的水果糖走幾十里去看她。幾個月沒見面,他又黃又瘦,安慰她「要忍耐,事情總會弄清楚的」,眼中含着淚水,臉色非常難看,她便安慰他「我也是特務」。
穆旦死的時候不到六十歲,死後四十年,我的朋友收到一包他文革時期的檔案,六二年到七三年的各種調查表、別人揭發他和他的自我檢討書,幾十頁。我情怯,初始不敢讀,因為以前編印過幾百頁蕭軍的《我的文革檢查》,那種在強大的專制下,對人性血淋淋的迫害,以及自我的扭曲,令人不寒而慄。
我畢竟忍不住,一頁一頁,翻開了穆旦遺留下來未曾公開的個人檔案:關於何懷德,關於李德懷,關於查良釗,關於方應陽,關於何國柱和我,關於李振江,關於董言聲,關於林開鑑,關於張金剛,關於王敬宇,關於周珏良,關於王正憲,關於傅琴,關於一張像片的交代,關於陳達夫,關於徐露放和新報……一九六八年十月到六九年三月,他寫了八次「關於新報」,相同的題目,相同的開頭:「瀋陽新報是由偽青年軍於一九四六年五月出版的……」穆旦是這份國民黨青年軍報紙的總編輯,若文革未完,若穆旦沒死,他再重複一百次,也過不了關。最後我終忍不住一聲淒厲,每寫錯一筆,穆旦必須打上紅印手指模,一紙的斑斑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