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直說 - 陳韻文

有話直說 - 陳韻文

「跟陳韻文合作,通常都是我先講故事,講清楚我想怎樣拍,找齊資料跟她討論,你一句我一句,因為她沒時間,只負責把劇本寫出來,另外有些劇本已經寫好了,但她覺得不妥,於是突然刪去一半,並由中間開始再寫……」

很想知道,我幫許鞍華寫的三個電影劇本,哪一個是由她先講故事。

「投奔怒海」,最先是梁普智和我跟着傳道團體進啟德難民營;趁人家傳道,我們分頭在隱蔽遠角問難民在越南辛酸以及海途風險。幾次之後我們的身份被識破,被禁足。幸而從難民口述的經歷、從時事新聞與報刊記載,所得資料十分充足。我又找到一日本記者敍述兵荒馬亂中所見的越南人種種際遇。我因此建議由一日本記者牽引故事。當時一則哄動的新聞乍令梁普智野心勃勃,要拍攝難民船漂泊至印尼,聯合國這回安排難民上岸,印尼人迅即放火燒船,不讓蛇頭駛船返越再賺銀。梁普智要在火光熊熊的畫面上打出劇終二字,整部電影因此構思被嘉禾何冠昌喊停。若干時日後,嚴浩與我斟酌劇本,可未幾因顧及台灣反應而改變主意,交棒給許鞍華,由我講故事。也由我向夏夢和新華社的黃匡交代大綱。所以問,陳韻文兩隻耳朵,哪一隻聽過許鞍華講「投奔怒海」的故事。

陳韻文倒記得「投奔怒海」劇本的第一稿是連開兩晚通宵寫成。寫一場交一場給許鞍華,也不止一次提醒她,不管好壞都千萬別撕掉。因記「瘋劫」有一場戲,寫張艾嘉交驗孕收條給醫務所拿報告,護士的白眼令她明白趙雅芝所受壓力,而同情趙雅芝。許鞍華匆匆一讀之後說不須要這埸戲,把稿紙撕掉。戲煞青後卻突然問,若然保留那場戲會否更好。

「投奔怒海」第一稿是在第二個通宵的早晨七時光景完成。許鞍華挾劇本去夏夢的公司「青鳥」,趕赴製作會議。出門時大聲大氣說:「你個劇本好吖。呢次唔會有人話你劇本唔好。」而我提醒這是第一稿,未盡滿意。第二稿再說吧。之前,專欄中我提到「瘋劫」曾經小改十六次,大改則有七次之多。正因為我記得這些數字,以及無數次自動自發的刪刪改改,我很受不了後來與她相遇時,被她在十多人跟前揚聲搶白的一句話:「乜你咁怕人話你要改劇本。你劇本唔好就要改!」又正因為那早晨七時才叉開她讚劇本的話,方才表示寫了第二稿再說;兩個鐘點後,她竟然來電話,劈頭說:「喂你劇本唔好呀。攝影話你劇本唔好,美指話你劇本唔好,製片話你劇本唔好,副導演話你劇本唔好……」

訪問中,許鞍華將她當日在電話中轟我的話重轟一次。說到邱剛健改我的劇本,更安插了這麼一句「……不過邱剛健就像陳韻文刪了別人一半的劇本一樣,刪掉了陳韻文寫的一半內容……」

我沒有改過許鞍華交來的別人的劇本。若果她指的是張堅庭的「胡越的故事」,我可是記得清楚,一個早上,她請我去假日酒店地窖的Delicatessen早膳。拿着劇本要我看,叫我幫忙改。我只管喫,始終沒碰過劇本一下。由得她自說自話。到最後,她急了,頓足問:「你咁都唔肯幫我!」我抹抹嘴,說:「Ann,言猶在耳,記唔記得你同我講過:我係要搵你寫劇本嘅咩?我唔搵你,你吹吖!」

陳韻文到今天未讀過「胡越的故事」,更別說刪去一半了。

許鞍華那句話指的不可能是「桃姐」、「黃金時代」、「明月幾時有」,以及最後傳給我,叫我審視的第四個唔知乜水寫的劇本。

「桃姐」我看罷告訴她,這劇本若改為黑色喜劇可以突出,沒那麼老土。她說不行,葉德嫻和劉德華都不會喜歡,不會演。結果給她磨着寫了六場戲。只是加寫,我沒刪。她有否刪則不得而知。後來她問我可有看到我寫的一場。我暗喊死火。我認不得,即是她拍得三不像。然後她突然和我說:「我唔可以提你,我要俾面我嘅編劇。」我回道:「你太不認識我。你都唔知我嘅價值觀係乜。」

我更不可能刪掉一半「黃金時代」。她千叮囑萬叮囑,千萬別讓李檣知道我看過他的劇本。我力陳劇本不是之處,她做個樣逐點筆記。可我知道她沒改。因為電影在威尼斯影展上映一場之後,她的摯友當即傳來Hollywood Reporter和Variety兩大影評。文中所指「黃金時代」的缺點,point to point正是我告訴她劇本的弊病。

然後,突然一天,她來言問可有空幫眼看她的新劇本。記得我回說,縱然我指出不是之處你又不改掉。哪問來幹嘛。她說呢:「你都唔想我聽晒你話㗎。」之後,傳來「明月幾時有」。我看罷狠狠的質問了許多問題,卻一句該如何改動的話都沒說。更別說動手刪去人家一半劇本了。至於第四個劇本。我壓根兒沒向她哼一聲。她差摯友來打聽。我只回那人一個字。就一個字。

好啦。說至此,暫時打住。

下文再續。當然要再續。因為其他劇本的來源,並不是許鞍華的故事,那就有得好說。她把我的劇本拍壞了哪一點,不妨一吐為快。又,訪問中她有好些關於我的話甚多疑點,既說得前言不對後語,亦與現實不符,可以說是生安白造,屈得就屈。而我是不甘受屈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