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這回事,和愛情簡直沒有兩樣;隔着窗子觀看真是賞心悅目,初遇也還能引起遐想綺念,但是一旦置身其間卻煩惱無窮。年輕的時候看維斯康堤的《白夜》,最難忘瑪莉亞雪兒和馬車路坐在橋下的小船上,雪忽然從黑夜的天空飄灑下來,浮盪輕盈如同鵝毛,瑪莉亞禁不住伸手迎接,笑容燦爛。馬車路與她同樂,卻不知道那正是他自己愛情幻滅的時刻。當然如今這一切都不再重要,因為兩人都早已作古,愛情的得與失同樣地煙消雲散,了無痕跡。一九八九年我初到紐約不久,便在嚴冬前往Ziegfeld Theater看全新版本的《沙漠梟雄》首映,真是開心。散場後獨自一人在雪夜中回家,戲中的碧血黃沙和Maurice Jarre的配樂仍然腦海繞繚。至今記得歸途上那寧靜滿足的感覺;我還年輕,可以為了心愛的電影而毫不在意寒冷和黑夜。漫天風雪,前面彷彿是走不完的路,未來的日子好長,且讓自己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腳底下的新雪踏上去悄無聲息,柔軟如糕。一個個腳印歷歷分明,清楚肯定。去日苦多,來日未知,只有這腳下的雪勾勒出當下的真實存在。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八日剛到紐約的翌日早上,大兒子叫我看窗外。父子兩人靜靜地站在窗前共看那細雪巧妙地把房屋樹木粉妝玉琢,化成琉璃世界,父子兩人沒有說一句話,只有超越語言的思想在兩人之間交流。雪霽的那一刻,有天地初開的明淨清朗,那種父子的感應一生人可能就只有那麼一次;轉眼之間三十年過去了,我認識到雪的另外一個顏面。為了上班沿着大雪後的行人路行走簡直危機四伏,一個不小心便會滑倒路旁,弄髒衣服。被汽車反覆輾過的雪堆化成灰黑的泥濘,叫人頓悟原來最皎潔的天使也有可能淪落到最不堪的境地。世事無常,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同樣飄忽變幻。
子女自立門戶之後,我對雪的喜歡就滲入了更為複雜的因素,主要是下雪的善後工作要親自去處理。起初有小朋友敲門,替我鏟雪,只要給他們一點工資。兩年前我學會了自己鏟雪,多半是因為要向自己證明自己能夠獨立生活。年已不輕,只是老老實實地全副武裝,衣帽手套齊備,把前院和對開的一段行人路上面的雪清理妥當。時間隔得太久了,底下的雪壓結成冰,鏟子鏟不動,要用工具去鑿,那工程可就大了。後來學會了在下雪前預先灑鹽,下雪後盡快鏟雪。慢慢地一點點做,當是運動。有時候患了感冒也鏟雪,出了一身汗,洗個熱水澡,竟然舒服多了。我終於對雪有了多一重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