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發現,做社會學研究跟算命有個共通點,就是兩者都能以「純學術討論」為名,打正旗號向朋友甚至陌生人,提出一些非常私隱的問題。我沒興趣窺探朋友八卦(真的),但有時見到他或她的命盤,發出強烈得咇咇聲的偷情訊號,我本着慈悲為懷的菩薩心腸,總要故作詫異地驚呼一聲:「咦?奇怪嘞。」對方例必緊張追問:「係咪流年不利呀?」我搖頭笑笑:「唔係,流年不利有幾奇怪呢?」對方更緊張了:「咩事先?你唔好嚇我喎。」我只好裝作吞吞吐吐:「我學藝未精,居然睇到你偷食……你一定唔係啲咁嘅人……除非係啦。」此時,對方若非尷尬一笑,欲語還休,就是把自己的黑歷史和盤托出了。
正在念社會學博士的Y,不時也打出「學術考察」的旗幟,向我問長問短查家宅。日前她又失驚無神問我:「你第一次約心儀嘅靚女食飯,會唔會請佢?」她這樣問,我猜,大概是調查性別和某些社交價值觀的關係吧:很多人認為兩性約會時,男方請客是風度表現,甚至是天經地義。我不清楚其他人的情況,只能從自己的經驗中找答案。第一次約會心儀的靚女,理所當然是舉內子為例。最初認識她的時候,大家仍未投身社會,我知她天生慳妹性格,不會隨便花錢吃飯,更不要佔人便宜。如果我貿貿然跟她說:「靚女,今個禮拜日出街食飯啦,我請!」百分之一千會食檸檬。因此,我決不輕舉妄動。姻緣天註定,這方面我是十分佛系的,廿年前已秉持以下追女仔原則:不請客,不送禮,不死纏,不扮街頭偶遇,緣分到了,自然就會拍拖。
上天註定,果然是大晒的。有一日,家母不知申請了哪間銀行的信用卡,獲得兩張香格里拉酒店自助餐贈券,她很慷慨,二話不說便轉贈給單身狗的我。我眉頭一皺,計上心頭,找了個適當時機,以漫不經心、滿不在乎的口吻對慳妹說:「喂,我阿媽夾硬塞咗兩張贈券畀我,過兩日就到期。你食唔食?唔食我掉咗佢。」她平生最怕浪費,一聽我這樣恐嚇,馬上就應承了。就係咁,我人生第一次約會成功解鎖。儘管嚴格來說,這次請客的不是我,而是家母的信用卡銀行,但飯是我約的,單也是我用贈券埋的,所以也不用分那麼細,就當是我請好了。
不久,慳妹也禮尚往來,請我吃了一餐飯,令我竊喜不已,心想:「仲唔係對我有意思?」但據慳妹多年後回憶,答案是:唔係。她殘酷地披露了真相:當年她願意應約,是真心害怕我會丟掉贈券,浪費東西,但吃了我那餐後,又不想欠我人情,所以才大破慳囊,忍痛回敬我一餐飯。岔開一筆:昨晚吃飯時我告訴內子,今天寫文會引她為例,她淡淡說:「人哋問你『心儀嘅靚女』之嘛,我又唔係靚女。」我因為口中含滿飯,為免哽死,一時答不出話,沉默四秒才作以下回應:「哈,你唔係靚女,但可愛吖嘛。」她笑咪咪的說:「其實你只要再答慢一秒,依家就已經飛出窗㗎啦。」
言歸正傳,我該怎樣回答朋友Y的問題呢?實在費煞思量,因為我的情況似乎是統計學所謂的「異數」(outlier)。根據我上述經驗,如果我要成功跟心儀的女孩吃第一餐飯,大前提有二:一是「我不能請她」(因為她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二是「她不會請我」(因為我當時並非她心儀的人)。天啊,在這樣嚴苛的條件下,我除了吃霸王餐外,就只能等運到了——幸好上天有眼,終於給我等到。
我很幸運,常吃飯的朋友都非常疏爽,尤以女性為甚。我出盡洪荒之力,往往也只爭取到AA。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陳韻文女士跟我和內子吃飯。差不多結帳時,我打眼色讓內子偷偷出去埋單,我則負責跟陳聊天,分散她注意力,誰知還是給她發現了。那時候我才知陳韻文除了編劇了得,原來武功也十分高強,只見她箭步衝前,左手用「手刀」把內子的信用卡打到飛埋牆角,右手已掏出一疊現金,結實地塞進侍應手中。
請不請食飯,重點從來不在錢銀,而在對方的人品。一個人若從初次約會開始,便奉旨一般期待你結帳,那就絕不是你應該心儀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