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鬚,是個人生大抉擇 - 馮睎乾

剃鬚,是個人生大抉擇 - 馮睎乾

上星期和朋友K先生吃飯,他忽然定睛望着我的臉,神情嚴肅,若有所思,然後輕輕搖頭,長歎一聲。我忍不住說:「我係咪時日無多呀?」K指一指我的眼鏡,皺着眉頭說:「除低畀我睇睇。」我遵命。他仔細研究了半分鐘後,鄭重對我作出以下忠告:「呢副玳瑁色框眼鏡唔襯你喎,之前你戴副純黑色框咪幾好。」朋友不是江湖大師,但審美眼光出名好,有一套嚴格美學觀,見我的眼鏡不合適,便忍不住搖頭嘆息,並指導我如何改善。幾日後再見,我就戴了那副他覺得比較襯我的舊眼鏡,他果然讚賞:「呢副好!」

於我而言,換眼鏡並非什麼重大決定,沒上升到「留鏡不留頭,留頭不留鏡」的層面,要換的話隨時可以換。但鬍子留不留,對朋友L先生來說,則似乎涉及身分認同。去年底K、L和我吃飯,K又突然望着蓄了鬍子的L說:「你以前後生啲喎。」我忍不住說:「係人以前都後生啲㗎啦。」K澄清:「我意思係:你以前唔留鬚個樣後生啲,又精神啲。」我望一望L,基本上也同意。L見大家都這樣說,就笑呵呵道:「好啦好啦,我聽朝就剃鬚。」我以為L是認真的,但今年再見他,依然故鬚,便心知這鬍子於他的意義,可能跟清朝遺老的辮子一樣重大,而K也沒有再說什麼了。

我看見L立志不剃鬚,不禁想起法國導演Emmanuel Carrère十多年前的舊片《鬍子驚魂》(La Moustache)。這電影頗有趣,尤其是它跟香港有關。故事是這樣的:Marc刮掉蓄了多年的鬍子,意圖戲弄一下妻子Agnès,事後卻發現由妻子到同事,竟無一人關注其鬍子下落。更糟的,是大家異口同聲說他從未留過鬍子,而Marc亦逐漸發現自己的身分已隨着鬍子而丟失……在對「我是誰」此一大哉問茫無頭緒之際,Marc竟隻身飛來香港——今天這城市在大灣區內,已逐漸喪失自我了——終日兩頭唔到岸,坐着天星小輪遊移於維港之上。結果呢?鬍子重生,他的人生又再無緣無故和現實接軌,一切恍如春夢。整齣戲正是現實對人生所作的鬼臉,有意義與否,就悉隨尊便了。

究竟Marc有沒有蓄過鬍子呢?全世界就只他自己相信有,但最後他也崩潰了。這裏我想到一個問題:「我」是否只在被他人觀看時,才真實存在呢?轉個方向想,假使世界只能通過某種特定方式和角度來理解,而這方式和角度其實已由他人支配,那麼我所體驗的世界,是否僅是集體意志的反芻物呢?Marc在香港寫了一張明信片給Agnès,末了說﹕「沒有你的眼睛,我什麼也看不見。」(Sans tes yeux, je ne vois rien)沒有他人的眼睛,我們可能看不清世界,也找不着自己。但問題是:世上已有太多目光不一致的眼睛了,而大部分更是弱視甚至失明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所認識的自己又有多真實呢?

以太太之眼為世界之窗的Marc,使我想起《列子·周穆王》記載的一個「反認他鄉作故鄉」的可憐蟲。故事說有個燕國出生的人,在楚國長大,老了回燕國去。路過晉國時,同行的人捉弄他,指着晉國的城說:「這是燕國的城。」那人愀然變容。同行的人指着神社說:「這是你鄉里的神社。」那人喟然而歎。之後,同行的人又指着一間房舍和一座墳墓,說這是你先人的房舍和墳墓。那人涓然而泣,哭不自禁。同行者大笑,然後才告訴那人:「剛才是騙你的,這是晉國。」那人非常尷尬。終於到了燕國,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冢,反而不覺得有什麼好悲哀了。

《列子》內這齣發人深省的荒謬喜劇,其實從未落幕。當今之世,誰能用自己的眼睛來看事物,看自己呢?鬍子如手足,眼鏡如衣服。懂得捍衛鬍子,也是一種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