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有一年夏天,我在粉嶺高爾夫球會餐廳當了近兩個月侍應。
在此之前,球會輕綠起伏的山坡草地,一棵一棵老樹,偶然坐車到元朗時候,我會從樹與樹之間的空隙,窺看裏面偌大無際、如走動着的綠色神秘園地。
附近村民當球僮 管治者的權力慾
八十年代末,我在唸新聞系,為了旅行,希望盡快賺到足夠旅費。因為在勞工處內看到球會聘請侍應,薪金連超時工作補貼,幾乎是一般文員的兩倍,加上我對這地方充滿好奇,於是決心應徵。見工當天,我穿了有狗仔小圖案在左上角的白色棉麻無袖上衣,以及白色裙褲。那位穿西裝的中年餐廳經理,說話輕輕帶着客家口音,我沒有當侍應經驗,他看着我,有點遲疑,「侍應工作頗辛苦,你怕不怕不適應?」
當時我怎樣回應都不是問題,重要是,我成功獲聘。
連接新界粉嶺上水鄉村的私人會所,名字有皇家字樣──皇家香港高爾夫球會。它在當時的港督粉嶺別墅附近,毗鄰雙漁河會所,連同粉嶺的警察學校及粉嶺軍地𨫥喀兵軍營,這一個格局,看出管治者的權力。近在邊境的小鄉村,騎馬狩獵,打高爾夫球,殖民者重塑故鄉活動空間的能力與慾望,是如斯強大。
只是,在自然與權力之間,平和無風無浪的民間真實生活,是看不出矛盾的。附近鄉村的居民,成為高球活動的勞動力,小童或婦女當球僮,賺外快,在他們來說,這是賺取生活的選擇。久遠年代,偶然,白色高球打出界了,附近鄉村小童拾來當玩具,這是高爾夫球跟絕大多數本地人僅有的連繫。
招呼廖本懷夫婦 毛妹有禮的笑容
如果我沒有記錯,第一天上班,獲發的見習侍應制服,好像是草綠A字半截裙及短袖恤衫,正規侍應的裙子,是黑色的。這裏聘請的餐廳職員,包括經理,都是北區居民。從早餐到晚餐,輪班八小時工作,如果超時夜晚加班,日間會有休息時間。在餐廳旁邊的小屋,是員工休息室,也是平日換制服的地方。裏面放了上下格碌架床,員工在三時下班後,可以休息短睡半小時至一小時。我試過在上格床休息,一邊聽下面女同事們用客家話百無聊賴說着有味笑話。
一直期待接觸的特別人物,好像沒有多少。近二百公頃的球會,我守在球會餐廳和露天茶座,最有機會見到大人物的時間是周六周日。其實,當時我只認得毛妹(袁經綿)及廖本懷。廖本懷是處理新界事務的首位華人政務司,是政府初階段本地化的殖民地高官。他與妻子毛妹,的確是很合襯的一對。炎炎夏日星期天,我輕輕向著名芭蕾舞蹈家毛妹送上一杯冰水,在明媚的陽光下,她球衣上的俏臉孔,有雀斑及淡印,但展露溫和有禮的笑容,是另一種吸引力。之後,我退回水吧旁,忍不住放眼陽光下一望無際的美好的綠色草地。
暑假餐廳非常淡靜,有時僅僅服務兩三枱客人,便可以等待五時下班。匆匆兩個月裏,我忘記有沒有見到李嘉誠出現,按同事所說,我只能認出誰是球僮變成的教練,誰是經常來這裏住宿的飛機師。老資歷的部長說,老日子,這裏聖誕、除夕都很有氣氛,港督或會在這裏度過,一眾侍應,在倒數時候,會找人負責敲三角鈴等儀式。我知道自己會在所有特別節日前離開,惟有多探聽花絮。有時在露天茶座大窗邊望進Men's Bar裏面的洋人肖像畫,在侍應群中,根本沒有人能告訴我肖像是誰。你站那一層面,只能看那一層面的東西,就如從外面看,高爾夫球會再漂亮,都只像是一幅畫。
餐巾枱布小包袱 散落一地的尷尬
暑假日子流過,高球會最難忘的經歷是這一幕:若果男同事沒空,女侍應會輪流背起弄污了的枱布到洗衣房清潔。有一次,我負責做這件差事。洗碗的嬸嬸用一塊大枱布,包着小餐巾及其他枱布,結成一個小包袱,讓我背着走出廚房後門。中間要經過進入球會的一條車路,兩旁都是矮矮的灌木,鳥語花香。不知怎的,我想快速走過車路時,包袱突然散了,餐巾枱布在車路中心散了一地,此時,剛好有一輛黑得發亮的房車駛進,男司機看來是車主,他伸首出車窗外看着我狼狽執拾,然後又安靜無聲等着。在於我,那像是停頓了的時空,萬分尷尬,卻又無法逃遁。他在車上,我在車外,執拾好了,他慢慢開車走過。
以後,高級的女侍應再沒有讓我做這件差事。我也好好思考,做車上的人,還是車外的人,要看我如何看待自己?約十年前,我第一次在人家的高層私樓大窗看高爾夫球景,讚嘆着迷,評它為繼海景以後能帶來想像的風景。我明白,殖民者留下的一幅圖畫,每一個人心裏都一套的價值,一百年了,消失、蛻變,是不可逆轉?
作家: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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