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滋「五.二二」 蒙難記 - 許禮平

蕭滋「五.二二」 蒙難記 - 許禮平

戊戌人日,小思來電:「蕭滋老師走了,那一代人都走了!」頃間腦裏的蕭公音容宛在,更感觸其平生。幾年前已傳蕭公罹惡疾,但見其腰身健朗,矍鑠精神,有誰知是年近期頤的老人?我最後見蕭公,是在半年前三聯書店七十慶典上,時蕭公是坐輪椅,由三聯老總侯明大姐推入會場,但其面色紅潤,精神飽滿。筆者趁機與蕭公和黃仕芬大姐合照。不意成最後一照。

最初見到蕭公,是一九七一年夏天。他是三聯書店經理,而我是中華書局海外辦事處什麼職銜也沒有的小蘿蔔頭。某日公餘,我從辦公室登上幾層樓與三兩個後生仔在那兒練字,蕭公入來,並無高層架子,見諸人揮毫,他亦參與揮毫,雖是隨意揮寫,紙末仍署款:南海蕭又生。我纔知道,蕭滋,字又生,廣東南海人。

交談之下,知道蕭公曾在上海行餘畫社習書畫,當時只感蕭公是位儒雅前輩,並未知道眼前人竟是曾轟動世人的「五.二二事件」的主角。

以筆者所知的「五.二二」背景是:一九六七年,中國大陸文革烈火正熾,澳門「一二三事件」勝利,香港受到感染,左翼借新蒲崗人做膠花廠的勞資糾紛,掀起一場反英風暴。五月中旬鬥委會(港九各界反對港英迫害鬥爭委員會)成立,繼而全國各地有集會遊行聲援,港澳工委指令香港左翼機構組織群眾輪流去港督府抗議。五月十九日開始,港督府不斷受到左翼群眾衝擊,又是遊行,又是貼大字報。到五月二十二日,終於爆發流血衝突,導致一百六十七人被捕,逾百人受傷,傍晚宵禁。此事即為「五.二二事件」。

戴麟趾港督感事態嚴重,當日電英倫告急。可見「五.二二事件」是「六七暴動」中最濃重的一役。

近年筆者關注香港六七暴動,曾約蕭公閒論短長,但他都不大積極,有時更是欲言而又止,宋劉克莊《憶秦娥》有謂「蕭郎心下書難說」。但蕭公的身體語言,卻恰恰說出此中事物「定位」難。所以「暢言」亦難。

前兩年筆者訪蕭公,復向另一當事人許雲程先生請教。是要把鏡頭拉近,而所得的補充如下:

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二日上午九點鐘,蕭滋到威靈頓街28號三聯書店上班,接上頭通知(我問蕭公是否藍真,蕭說不是,但不肯說誰人通知。)要蕭帶隊去示威抗議,蕭立即組織中區的職工,總共有二三十人參加。本來是去中國銀行對開的皇后像廣場遊行,後來有人來通知,說要去港督府囉。但遊行隊伍未到港督府,在花園道希爾頓酒店門口已被警方攔截。蕭公所帶領的是第一隊,後面其他銀行界、貿易界等示威隊伍陸續湧到,前無去路,遂停滯擠迫在花園道。未幾警察動用武力,棍如雨下。這情景,恰是杜甫詩「無邊落木蕭蕭下」的寫照。那時蕭公一介書生,何來招架之力,結果是頭破血流,眼鏡脫落。身懷的「紅寶書」毛語錄墮地(書上有蕭滋簽名,後來有人檢回送去三聯書店)。

時《經濟導報》記者許雲程和該報發行課何文楓女士去中環採訪示威活動,十時多到達中環,由中國銀行大廈準備過去希爾頓酒店。許雲程見場面混亂,警察已經開始打人,叫何文楓不要過去了,許自己衝過去拍攝。但警察將許驅趕入示威群眾一邊,並揮棍扑許,許稱我是記者,即出示記者證(612號),警察一看,說左派的,多打幾棍。許的眼鏡被打跌,記者證被搶去,頭破血流,全身瘀黑,暈倒兩次。當日所穿淺藍色夏威夷裇被血染紅。

時示威者之一中南銀行副經理馮人虎(後升任金城銀行總經理),也被扑至頭破血流。馮被打暈,許扶着他。不久許被打暈,馮扶他。互相扶持。何以如此老友,皆因兩人的手被銬在一起。有一張照片顯示出,許已被打暈,摟着馮,警察仍揮棍扑馮,馮右手捂後腦袋。

正當馮人虎不省人事癱坐在茂昌眼鏡公司門口,許鼻嘴流血倚靠着馮,蕭滋滿面血污蹲坐凝視馮許兩位難友,電光石火一刻,被拍攝下來,成為六七一役的歷史見證。此照片曾被廣泛刊載而名聞遐邇。

蕭滋的外孫女琪琪說,媽咪(蕭滋女兒若紅)和舅父(蕭滋兒子新民)時在上海,看到報紙登載這張三人蒙難照,才知道老竇被人扑穿頭。

蕭滋等人被拘捕,先去荷李活道大館落案,再送蕭滋等傷者去瑪麗醫院治療。蕭滋受的是輕傷,塗完紅藥水,送回中央警署,入拘留所,過幾天才上庭。

許雲程卻是重傷。大概因為是左報記者,要多打幾棍,許被打到頭顱左邊破裂,縫了三針,到現在仍然凹凸不平。右鼻樑也縫三針,左鼻口一針。右肩骨頭爆裂,現在像天文台一樣能預知天氣。許昏迷到翌日上午才甦醒,發覺身在瑪麗醫院羈留病房。

許雲程上庭才知道,自己被隱去記者身分,而變為示威的第一隊伍帶頭人,成為第一被告。被判入獄兩年,實坐監十六個月。

蕭滋是真正的第一隊領隊,刑期反而較許雲程為輕,打個七折,判刑十四個月,坐了一年便放出來。許和蕭同在赤柱第一倉服刑。

曾問蕭公被捕後有沒有再被毆打。他說上庭前後,都被雜差打幾拳。

蕭公本來是一介書生,文質彬彬,被大時代推上風口浪尖,挨打挨鐵窗,他不以英雄自居,也不自怨自艾。

蕭公時常向筆者強調,周總理早已定下對香港的政策是:長期打算,充分利用。但後來國內一搞運動,就影響香港,就忘記了這個政策。所以蕭公自己覺得,對這些(運動)不會太積極。

「蕭滋老師走了,那一代人都走了!」前幾年是藍真、繼而彭可兆、余萍、黃毅,五六十年代香港出版戰綫的那一代人,都走了!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