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如果你活得痛苦 洪朝豐

蘋人誌:如果你活得痛苦 洪朝豐

洪朝豐很怕被視作甚麼「生命鬥士」,說着「天無絕人之路」一類能安慰世人但未必真確的話。

過去一年多,他動了兩次手術。一次因舌癌切除了大半根舌頭,失去引以為傲的DJ靚聲,連進食、說話也要像嬰孩般重新學習;手術後發現癌細胞擴散至淋巴,要再做30次電療,結果口水腺被破壞,味蕾也錯亂,喝橙汁竟覺得鹹。絕望之時想過自殺,在高處駐足俯瞰:「也許,下面就是我的斷腸之處……」

好不容易捱過了亂流,數月後又懷疑癌病復發,檢查後發現小腸生了腫瘤,去年底再動刀切除。出院至今個多月,試過因不停嘔吐而再留醫,其餘時間主要在家靜養,「生活就是起身食嘢,食完嘢就瞓床。但長時間在床,又唔會瞓到咁多個鐘」。

連是次訪問也推遲了一周。前一天他叮囑要約在室內地方,因為身體虛弱,「我怕冷」。訪問當日,他身穿羽絨背心,戴冷帽,喝清水。

做完訪問,我們走到海濱影相。太陽剛剛下山,天空先染成一片紅,再漸變成深藍,風也起了。洪朝豐有感而發:「黑暗可以沒有盡頭。生命或世界不一定有希望,不是經常『天無絕人之路』,天有時會絕你的路。」

「問題是,當佢絕你路的時候,咁你點呢?你點自處呢?」

撰文:梁俊勤
攝影:黃奕聰
場地提供:Looms Cafe

【「黑暗可以沒有盡頭。生命或世界不一定有希望,不是經常天無絕人之路,天有時會絕你的路。」】

一世都是抑鬱狂躁症病人

今年59歲的洪朝豐最近出了兩本書,一本是他近年寫下的舌癌筆記,名為《風雨之後》;另一本是11年前舊作,與當時主診醫生苗延琼合寫的《精神病房私密日記》,如今再版,加入新的資料,易名為《也無風雨——鬱躁症交換日記》。

洪朝豐是上世紀90年代當紅DJ,諷刺的是,普羅大眾對他的印象,更多來自他的抑鬱狂躁症。時為1999年,他獲新城電台高薪挖角不久,又剛與寶詠琴高調相戀,成為傳媒焦點,事業愛情兩得意。「從來冇諗過狂躁症會在我生活最豐盛時,突然好似炸彈咁爆炸。」狂躁來襲,最初一切看似美好。他做電台,每天都有天馬行空的靈感,反應靈敏,自信爆棚。導火線是與寶詠琴吵架,他提出分手,並在鏡頭下出口傷人,「一隻手指捽死佢」遂成香江名句。

那段日子他還瘋狂消費,40萬元的翡翠、20萬元的鑽石、八萬元的鮑魚,買得不亦樂乎;又月租10萬元在銅鑼灣開古董店,結果三個月就關門大吉。如此高姿態,自然成為新聞人物,記者連日追訪,雜誌封面將他、藍潔瑛、蔡楓華、陳寶蓮合稱為「四大癲王」,「一夜之間,我好似變得神憎鬼厭,出街會有人鬧你,避開你。冇人敢請你做嘢,一無所有。」

說到底,一切源於情緒病,他控制不了。「呢樣嘢,當時好多人都唔知係乜一回事,我都唔識。」那個年頭,香港社會對抑鬱、狂躁症一無所知,「精神病人」更是揮之不去的污名。洪朝豐曾經忿恨不平,11年前在書中控訴「被香港傳媒扭曲,抹黑,嘲笑,恥笑……目的是讓他們能夠多賣紙,多賺幾個無聊的銅臭」。

如今洪朝豐每天仍要準時服藥。「有時不免會想,如果我不用吃藥就好,但我係一個一世都要食藥的抑鬱狂躁症病患者,這是一個事實。」疾病改變不了,但社會風氣似有好轉,近年藝人如鄭秀文、薛凱琪、張敬軒均承認患過抑鬱,至去年盧凱彤逝世,大眾又再次關注鬱躁症。這樣看來,洪朝豐似是生不逢時。

他不覺得。「我比較傾向覺得,一切係必須發生。」話裏有一種平靜。「我命中注定是做一個富有爭論性的人。有些事情的真相,係永遠不會有機會在世上公開地展開。咁我仲帶住幾多別人的誤會,帶住幾多人家的憎恨、恥笑、冷眼,然後離開呢個世界?」

「呢個係我的命。」

哀悼舌頭

「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可以看看我個口入面。」訪問當日,洪朝豐向第一次見面的記者張開嘴巴。「睇完,你就會明。」

洪朝豐的命注定曲折。走過情緒病的陰霾,2017年底他發現左邊舌頭長了腫瘤,即患上舌癌,旁邊牙床還有一道長約一吋、黃黃的膿,乃癌前病變的組織。手術歷時20小時,三分二條舌頭切除了,旁邊的牙床骨也削掉了,醫生用他的大腿內側肌肉和口腔組織造了新舌頭,一邊覆蓋削去了的牙肉,一邊與原本的舌頭部份縫合。

命是撿回了,但自此他的左臉頰稍微隆起,有點異相;新造的舌頭部份不單不能動,更會牽制原來的舌頭,於是無論發聲、說話、進食,都要從頭學過,連吞口水也覺吃力。「以前食嘢是自然不過的事,講嘢對一個DJ來講也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但原來現在不是。」為了生存,卻只得捱下去。「你想唔想講嘢吖?想唔想食嘢吖?想唔想維持生命?你想,咁咪同佢死過囉。」

手術之後每晚睡覺,他都很痛苦。新造的舌頭太大條,也不靈巧,會塞住喉嚨。「唔可以打豎瞓,呼吸會有困難,唔暢順。」側睡又會不停流口水,只得把紙巾摺好墊在枕頭上,濕了就換,再濕再換,代價是整晚不得安睡。「長夜漫漫,覺得好難過。因為過了今晚之後,還有聽晚,過了聽晚,還有後晚……」他領會了一件事。「苦難最辛苦不是苦難本身,而在於睇不到苦難的盡頭。」

有段時間他自覺難看,不想見人,出街例必戴帽子、口罩、頸套,隱沒於人群,朋友想探望他全部推卻,甚至更改臉書的出生日期,不想讓人記得自己的存在。絕望之時,很自然地想過尋死。洪朝豐家住21樓,「多少次經過欄杆,駐足,向下俯望,也許,下面就是我的斷腸之處。」直至某天去完醫院覆診,回家路上遇上老伯問路,他用破爛不堪的聲音回答。對方沒有異樣,也無不安。「我乍驚乍喜,好像做夢,又夢幻,又真實。」後又硬着頭皮出席朋友聚會,大家為他唱起生日歌時,洪朝豐低頭掉淚。「原來他們沒有嫌棄我,只有我嫌棄我自己。」

最難捱的日子熬過了,不代表沒有欷歔。訪問中途,洪朝豐掏出手機,向記者播放了一段錄音,是他舌癌手術前兩天特意錄下的。「你會思念你以前那把好靚嘅聲。」最初他也不敢聽,現在想通了,反而不時重溫。

「好像恍如隔世。嗰個係你又好似唔係你,有些發夢嘅感覺。」

離婚30年的老夫老妻

能走過這一關,洪朝豐最大力量來源,是愛——朋友的愛、家人的愛。特別是離婚30年、卻在舌癌手術後回來照顧他起居飲食的前妻葉桂好,洪朝豐特別感謝。「當我不需要擔心自己飲食嘅情況下,就可以做一個自由嘅病人。」

他和葉桂好相識已近40年,1983年結婚,同年生了兒子洪葉,四年後離婚,卻一直保持友好關係,葉桂好其後開了洪葉書店,洪朝豐則做 DJ,過他豐盛又跌宕的人生。到一年多前患上舌癌,本來一起住的兒子又去了倫敦工作,空出了房間,前妻遂搬回來一起住,照顧正值人生低谷的洪朝豐。「好多人都覺得好奇怪,是的。但我和前妻都感覺好自然。家人有難,就走來照顧、幫忙。」手術後洪朝豐只能吃流質食物,葉桂好為他悉心預備三文魚番茄粥,哄他進食;天寒地凍,她有感冒又哮喘,還是爬起床替他煮早餐。

「我很佩服她的精力,和她對生命的熱愛。她本身有心臟病,曾經好危險,做完手術後同我講,老早覺得可以死了,但冇死到。然後她會覺得,既然隨時都會死,咁每分每秒都要過得亮麗。」洪朝豐雙眼發光。「她是我一個學習嘅榜樣。好多人覺得我好堅強,但我覺得我唔及佢。」

也別誤會,二人之間再無愛情。「佢唔愛我,我又唔愛佢。但我們是家人。」洪朝豐、前妻和兒子有個手機群組,三人對答就像一般家庭。「例如昨晚她煮餸,食飯時會影低,send去群組向我個仔報告,今日爸爸胃口怎樣,吃了甚麼。」離婚30年的夫妻共處一室,不見尷尬,反感自然。「兩個人在屋裏唔使講嘢,但大家都好自在。你食嘢,佢好開心咁望住,望望吓佢又行開去梳化坐、睇書。一個鐘頭後我仲食緊嘢,佢話『你真係食得好慢』,我話係呀。」他雙眼瞇成一條線。

如果癌症復發是我的命

去年9月,洪朝豐與葉桂好一同去倫敦探望兒子,然後一家三口再去巴黎遊玩。出門前他發現右頸腫了一塊,懷疑癌症復發,醫生問他可否取消出門,以便早點化驗開刀。洪朝豐猶豫,最後決定原定出遊計劃。

「我諗我個人係信命,如果復發是我的命,我就接受。」他微笑補充,「其實是不容易的,因為你畢竟會忐忑。」

不怕死嗎?他再笑:「現在不像之前咁厭世,會覺得,呢個世界,有條命喺度,都幾得意呀,雖然生命充滿苦難,但當有條命的時候,咪睇吓怎樣過得好玩一點。」

洪朝豐近年練習打坐,最大得着是如今隨時能放鬆,進入靜心的狀態。「在你生命裏面,周圍五光十色,你不是要否定它們,你依然覺知它們,只不過要學習個心唔好亂,唔好被它牽引。」這種生活中的修行,再引伸為對生命中大小波折「順其自然」的態度。「黑暗不一定有盡頭,但最重要是你個心仍保持一種平安。」

所以他出版新書,又希望可以到台灣和大陸辦許多講座、分享會,「希望可以鼓勵到那些在黑暗裏面的人,令他們感受到一些溫暖,睇到一點光明。」所謂光明,不一定是黑暗之後的黎明,「內心的一點光明,才最重要。」

2012年,洪朝豐在DBC數碼電台主持最後一晚節目,告別30年DJ生涯。當晚他點播的最後一首歌,是日本歌手森山直太朗的《生きてることが辛いなら》(如果你生存得辛苦)。四段歌詞是給活得痛苦人們的四種建議:「乾脆默默的死去算了」、「只要大聲嘶吼盡情大哭就好」、「乾脆正視悲傷」、「就活到受不了為止」。洪朝豐當時還向聽眾送上最後一句叮嚀:「記住,天無絕人之路。」

如今經歷過大病,他反而相信天未必不會絕人之路。但不忘補充一句:「如果你生存得辛苦的話,放鬆、靜心、由它吧。」

「無論外面有多橫風橫雨,幾咁難受,甚至走下去只有一條死路,但經常保持一個平安的心,是別人奪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