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拜年,緊記慎言。我說的是我自己。年初二到親戚家,飯後無聊,我本想仿效三姑六婆,問侄兒有女朋友未呀、幾時結婚呀,諸如此類。可惜他只有六歲。於是我問了一條更無聊的問題:「讀書讀成點呀?」就是這條問題,令我當場出醜了。
唔問猶自可,一問,侄兒軒軒的父母就把幾火,像燒炮仗般霹靂啪嘞,客廳馬上充滿新年氣氛。軒爸慘叫:「依家啲小一中文好鬼深呀!」軒媽默不作聲,但一臉淒涼。我忍不住說:「小學中文可以有幾深呀?」說完這句話,大家最期待的畫面出現了。軒爸立即應機:「你中文咁好,不如我考你吖!」
一眨眼,紙和筆就擺在面前。軒爸說:「你寫個媽媽嘅媽字畀我睇。」聰明的我,立即知道中伏。眾所周知,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顯淺的問題必是最深奧的問題。此時騎虎難下,只好硬着頭皮,正正經經寫了一個「媽」。軒爸哈哈大笑,喜氣洋洋叫六歲的軒軒,示範如何寫正確的媽字。What?原來左邊的「女」,最後一橫一撇,轉角位不能寫得像「又」字右上角那樣,正確寫法是那一撇的頂部,必須高於橫線一兩毫米。像我那個寫法,軒軒的中文老師一定打個大交叉。侄兒又提醒我:我不單字形錯,連筆順也錯,因為左旁那個女字,最後應該先撇後橫,但我卻先橫後撇,老師看見的話,肯定會叫我重寫。
寫了幾十年的媽字,居然他媽的錯了,豈有此理?那一撇難道短了一毫米,你就不知道我寫什麼字嗎?話口未完,軒爸又挑戰我,這次寫肺字。軒軒拿來批改,當然又是錯了。怎樣錯呢?各位看到這裏,我建議你也不妨拿起紙筆,寫下這個肺字。好,現在我揭曉答案。以下是軒軒告訴我的:左邊的「月」中間不是兩橫,上面的橫線應該是斜斜向下一點,下面的橫線則是向上一挑。我寫兩條橫線,老師一定會圈起來,當作錯字。儘管是年初二,但我實在忍不住提早一天赤口:「一點一挑?挑那星!」
老師這樣批改,有什麼根據?軒爸笑吟吟拿出手機,點開了一個App。這個App的名稱,我不寫了,不想替它賣廣告,相信很多家長心照不宣。它聲稱根據「官方指引設計」,所謂官方,即教育局的〈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我用程式搜索了幾個字的字形,果然跟老師標準答案一模一樣,一納米也不短,一毫米也不長。
這樣機械化地學中文,有意義嗎?雞蛋裏挑骨頭,如果老師有理有據,那也無可厚非,但不幸的是,中文老師奉為標準的字體,根本不是唯一正確的寫法。我上網找到不同版本的《康熙字典》,無論是內府本抑或同文版,那個肺字的「月」,中間都印成兩條橫線。如果你把《康熙字典》擺在中文老師面前,他會否不假思索打個大交叉呢?我相信會。
但官方指引也並非一無是處。在芸芸吹毛求疵的例子中,我發現有一個字,我確實寫錯了幾十年,相信很多香港人也一樣錯。禮貌的「貌」字,你不妨按習慣寫一寫。貌的右方,你是否寫「兒」呢?我就是這樣寫,但錯了。查《康熙字典》,「貎」字等於「猊」,解作獅子,粵音是「倪」。禮貌的貌,右方必須寫「皃」,不能寫「兒」,因為「貎」是讀音意思都截然不同的另一個字,兩者不能混為一談。這個發現實在太震驚了,因為在場所有成年人都寫錯。事後我問過很多在香港讀小學的朋友,他們幾乎全部寫「貎」。到底為什麼錯得這樣一致?我看不透。
寫中文不能沒有標準,但我們要搞清楚:所謂標準寫法,到底是結構上必需的,抑或是印刷體偶然形成的呢?我不清楚小學老師是否必須嚴格按照官方指引的字形,但上月教育局副局長蔡若蓮說,老師對字體的要求不必過份嚴苛。你一方面發出指引,一方面又戴頭盔說可以不跟,是否有點混亂呢?還有一點值得留意:上述那個App是賣廣告的,即是說教育局的指引,間接讓某些人拿來牟利。程式設計者跟教育局人員有關係嗎?不得而知。我只能說,讀書識字,是為了明白事理,不是為了服從老師。盲目跟隨什麼官方指引,不叫語文教育,而是愚民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