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春節前三日,我留在深圳,福建朋友小徐要趕回家過年,託我找有辦法朋友代買火車票。朋友打退票:「兄弟!你問我拿錢還好說,買火車票,沒門。」啥回事?士多店四川老闆冷冷說:「啥時候呀!臨急臨忙要買票,做夢!我說呀,還是乖乖耽在深圳,燒燒炮、吃吃麵,過個太平年吧!」原來火車票早在月前已售罄。求諸長途車,也不行,一票難求,春節回鄉,難過登天蜀道。小徐不死心,想要租輛汽車,自駕回鄉。問價,三千大元,有價無車,只好從言留在深圳,用長途電話向家裏拜年。中國人思鄉情緒濃,新年喜團圓,習俗繁多,熱鬧異常,卻是蕪雜繁亂擾安寧。我從小怕嘈,聽到過年,三個字:怕怕怕!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小徐哀傷,我則慶幸,在深圳不用舟車勞頓,寧寧靜靜過年,多好!想到九八年,相隔四十六年首度還鄉──上海,本從香港出發乘飛機已嫌麻煩,友人建議由深圳坐飛機,於旅遊,我是門外漢,遂隨其言。一到機場,方知大事不妙,只見螢光幕上打出「delay」字樣,本於11時15起飛延至12時30分。不打緊,喝杯咖啡聊聊天,說上海昔日風光,沒了百樂門,仍有和平飯店;沒了三大亨,還有大世界呀!那面哈哈鏡可是我兒時良伴,聊呀聊,把時間殺死。十二時左右,播音響,不知什麼原因又要延點了,這回延到兩點。友人說這是國內常規,正常得很!他媽的,這是啥話,我不是沒坐過飛機出門。在香港甚少「delay」,友人說一國兩制嘛,吵啥?一路等到三點許才能上機,抵上海,已是萬家燈火。
坐飛機,嘔氣;上了飛機,置氣。找到座椅,打開行李匣,咦!怎麼滿滿的堆滿着行李?難道搞錯了?一對座號,沒錯呀!匣內怎會有行李藏着?正自狐疑間,有個平頭大漢飛奔過來,大聲喝道:「別動我的行李!」原來行李是他的,這就奇哉怪也了,明明是咱的地盤,你霸佔,還來較勁。友人大不服氣,跟他說理。這個北方漢子真不好惹,一輪粗言污語噴向友人,跟着頤指氣使地說:「那邊有空間,你放哪兒去!」這一下我可動怒了,鵲巢鳩佔,還是你有理?「朋友,你講理不講理?這是咱們的行李匣——」我怒吼:「你搬哪裏去!」這時,空中小姐走來調解。可那漢子堅持不搬。我怒火沖天:「朋友,既然各不相讓,這解決不了問題。這樣吧,我們下飛機比試一下,你贏了,我聽你的。你輸了,搬你行李!」(我的心在骨骨抖,我怕打架。)大漢大抵沒料到我會這樣,瞪着眼望我。我掄起右拳朝機椅一擊,座椅嗡嗡發響,動了好幾下才停下來。「下機吧!」正想挪動腳步走,發覺那漢子雙腳緊緊釘在地上,毫無移動的跡象。(他比我抖得更厲害?)空中小姐趁機打圓場:「先生,我來幫你搬吧!」漢子沒反應,任由空中小姐伸手把行李拉下來。整整三大箱哪!漢子耷着頭,跟在空中小姐背後走了。坐在前面的上海乘客轉過臉來說:「北京赤佬總愛吵,真要動手,卻怕得要死!」
今天回鄉不易,昔日回鄉更難。魯迅回紹興,蜀道更難行──「魯迅在一九一九年年底啟程由北京回紹興過年,過程轉折。凌晨由寓所啟程,雇人力車到前門車站,擠上天津火車、當天下午抵天津。再在天津轉乘津浦列車,花掉一天零一夜抵達浦口。之後,又雇人力車到碼頭,坐輪船過長江,復再叫人力車去南京火車站。擠上開往上海火車,一天後到上海。翌日凌晨雇人力車去車站,再擠上去杭州火車,中午抵杭州。又過一天一夜,船票到手,一天後,乘船到紹興。這次魯迅回鄉,路上不停轉換交通工具,僅火車坐了四次,全程花近一個星期。」漫長險阻,心力交瘁,難怪魯迅自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二六年只回過兩次家鄉。魯迅怕,我更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