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段嘉寶路 - 柯惟得

走一段嘉寶路 - 柯惟得

影迷追憶嘉寶的芳容有千百面,定格在我腦海是《魔女瑪塔》(Mata Hari)最後一幕,嘉寶表面是艷舞女郎實則是間諜,無心戀上俄國的純情空軍中尉,身份敗露後被判槍決,十名士兵押送她到刑場,嘉寶一如以往昂首闊步,吻別定情鑽戒,臉上散發的喜悅如彩雲變幻,事已至此,她並沒有後悔為情捐軀,行將貫串她的子彈不過是通往天國的買路錢。嘉寶初開金口由默片巨星躍登有聲電影女神,初在銀幕開懷大笑只教她平易近人,奠定的始終是她冷艷的形象,介乎正邪之間,傲視道德範疇,她大半生我行我素,芳華正茂忽然宣佈退休,此後安居在紐約,與傳媒只一板之隔,星探密佈,她又可以把私生活封存得像蜜糖酲,說話時嘉寶聲調低沈,絕對不是養在深閨的周璇,更似過盡千帆的白光,吞吐英語略帶異國口音,散發的性感魅力,只有華納何索足可比擬。既然在紐約難覓她的芳蹤,不如遠涉重洋到斯德哥爾摩,追逐她的超凡入聖。

假如說三十年來的月色映照的是上海的辛苦路,有百多年歷史的嘉寶路更難行。走在市容不斷整飾的現代大都會,惟有做好心理準備隨時會摸門釘。嘉寶成長的樓房已經改建為食肆,供應的甚至不是地道的瑞典菜,遞過來一張異國風味的意大利餐牌,餐廳取名《三聖徒旅舍》,倒帶點朝聖意味。支使嘉寶當童工的理髮店也洗心革面為服裝店,她出生的醫院健在,橙紅色的六層高建築,從二樓到三樓,窗戶由小變大,也不知道她從那一個窗口落地啼哭,宣佈自己降世。她小時候就讀的學校也老當益壯,穿越小欄柵,即管追隨她的步伐來到朱漆大門,恍如時光阻隔,再看不到她上課室的樓梯。離學校不遠,倒有借用她名字的廣場,休憩公園的格局,矮樹叢堆成圓圈,團團圍住彎背長椅,地上描畫一顆星,想要仿效荷里活,肯定嘉寶的超然地位,嘉寶出生於一九零五年,直至二零零六年,仍然有人為她造像,她的明星風範經過整理重新呼吸,香客名湯馬斯夸爾塞博,用白色瓷磚碎片,在黑色菲林方格堆砌嘉寶的側面,凸顯她半閉眼睛的長睫毛,嘉寶還是一貫微昂着頭,夸爾塞博捕捉的還是她睥睨同群的孤傲。

來到乾草市集,是真正的廣場,穿過花鋪與手工藝店,盡頭是斯堪狄克酒店,大堂別出心裁,一格格放大的菲林挽留懷舊片段,我自問是半個電影通,竟然叫不出一部影片的名字,看人物的衣着,似乎脫穎自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新浪潮,想是本土製作,與法國無關。二十一世紀酒店經過改裝,以前是PUB百貨公司,嘉寶曾在這裏任職。既然溫習光影,即管緬懷嘉寶,定格倒數從十到一,先是嘉寶在理髮店當皂泡丫頭,再到百貨公司當售貨員兼模特兒,一幀照片顯示她與三名少女拍攝《我日用糧》廣告,然後躍登舞台,在瑞典兩部默片曇花一現,得荷里活賞識,攀附雲梯摘星,點滴拼湊,就是嘉寶的大半生。幼年家貧,嘉寶拒絕在寒舍招待同學,等到名成利就,還是那一句:「我不想受騷擾。」如果說生命是一闋霓裳羽衣曲,只因為我們聽不到背後的藍調。


意猶未盡,還可以乘三個多小時到赫格斯比市,參觀嘉寶紀念館,老實說嘉寶很少駕臨,只不過母系一族曾在這裏棲遲,也就地憑人貴。黃褐色的樓房前身是銀行,在綠框的門窗掛一幅嘉寶支頤的照片,也就門戶開放。嘉寶與銀行倒有親密關係,近日市面流行一款百元面鈔,就印有她的芳容,如果眼銳,還可以看到她髮間寫有飾演過的二十七位女主角的名字。麻雀般小的五臟,間隔成三房一廳,大堂裏有她與兩名知己的合照,到荷里活發展後,她依然經常與知己通訊,並非如傳說般的孤僻。吸引眼球的還有一個高若企身櫃的旅行箱,一邊掛西裝衫裙,另一邊四個抽屜存放衣物,當時電影工作人員到外地謀生,全副家當就靠這個衣箱,前路茫茫,有種孤注一擲的意向。幸運兒是嘉寶,憑着《洪流》(The Torrent)一炮而紅,推薦她的瑞典名導演莫里茲斯蒂勒反為不適應荷里活的氣候,逐漸匿跡。平房晉升為紀念館,需要擁有與當事人相關的衣物,館主從拍賣行張羅了三件嘉寶的衫裙衣褲,橙黃桃紅柳綠,掛在第一個展覽室的牆上,似得勝的綵旗,我們印象中的嘉寶卻是黑白,頓時掀起撞色的情緒。第二個展覽室完全獻給電影,用劇照小心把嘉寶的電影分為默片與有聲電影時代,卻少了《雙面夏娃》(Two-faced Woman),原來留到第三個展覽室細說其詳。《雙面夏娃》是嘉寶息影作品,當時她只不過三十七歲,主要原因是一名主教指斥嘉寶在片中一幕穿着半透明的睡袍,強光下解除束縛的上圍纖毫畢現。難得主教潛心修道,煉就一雙金睛火眼,就是悟不到色即是空。《雙面夏娃》一度禁影,嘉寶的回應是,如果觀眾不能把血肉的我與銀幕上虛構的我分出來,耽下去也沒有樂趣,此外嘉寶後期的電影再掀不起熱潮,也令她萌生去志。

每年嘉寶紀念館都邀請一位藝術家為她造像,造訪時嘉賓是葡萄牙的Fernando Salvador Lopes Sergio,畫展取名《GG,她不再孤獨》 ,然而一自《洪流》首映禮,嘉寶再不肯出席記者招待會,天生孤高的風骨,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畫家似乎有點捉錯用神。在絕大部份留白的畫紙上,他用寥寥數筆,倒能勾劃出嘉寶多彩多姿的神韻,畫家能夠用彩筆寫新篇,總勝過我們無聊懷舊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