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那天,歷時三天的大掃除終於功德圓滿之後,繼續抖擻精神,和老伴出外修整手腳儀容,並且買了一些年貨;回家坐下來算一算支出,算來算去差了美金一元,半天才想起原來那一元其實給了在路邊坐着的一名老婦人,只見她滿懷心事,神情落寞,塵世的一切浮華與繁華皆沾不到她的身上。我有點高興知道自己行了小善而沒有在意。當時雙手捧着紅花綠葉和糖果,要把褲袋裏的錢包掏出來還真的頗費周章,因此略為遲疑,隨後卻暗自思量:上天既然賜了我這個念頭,就應該順應行事;我也只不過是祂手中的工具而已。而且心中忽然一動,想到了一個不在身邊的人,最近好像出了問題;我幫助眼前這老婦人,也就是幫助了他。年初一他出乎意料地給我電話。說是巧合也可以:巧即是妙;妙就是神。
年初二早上在家做的菜需要鵪鶉蛋。一盒十八隻蛋煮熟了竟然一隻也沒有破,於是躊躇滿志地坐下來開始剝蛋殼。面前一共是四隻碗:一隻盛倘未剝殼的鵪鶉蛋,一隻盛剝下來的殼,一隻盛剝了殼的鵪鶉蛋,還有一隻盛了清水的碗,用來洗黏在手上和蛋上的碎殼片。但見我不慌不忙,一隻一隻地剝將起來,彷彿有的是天長地久,人世悠悠。有一種方法是把所有煮熟了的鵪鶉蛋放在一個盒子裏使勁地搖晃,搖得蛋殼都裂開了,剝起來便快捷得多云云。這樣的態度取巧有餘,誠意不足。那倒霉的蛋經過這麼一搖撞,早就給折騰得魂魄零落,味道迷失。大量生產從來做不出好東西。近年來流行過年過節將一張賀卡用電郵同時寄發給數十個友人,寄的那位慳水慳力,收的那人卻不是滋味;試想想又有誰願意去做一個湊數的朋友呢?碗中的蛋有斑駁的蛋殼,有的看上去像一隻大麥町狗,有的又像是一個骷髏頭。我專注地剝每一隻鵪鶉蛋,剝成的蛋光滑潔白,不知不覺間在碗中組織成一朵蓮花似的曼陀羅:萬象森列,融通內攝的禪圓,都在其中了。那麼漂亮的未成肉,本來也可以變成飛翔於天地之間的生命,如今卻安靜地躺在碗中,接受即將化為糞便的命運,正如那長久經營出來的曼陀羅,再美麗再纖巧完美,也免不了最終被一指畫破,又或者給輕風一吹,消散得不落痕跡。
《百年孤寂》裏面的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內戰之後,革命的理想全盤破滅,因此不問世事,只埋首做他的精巧小金魚,做好了之後將之融掉再做。
里修的聖德肋撒說:「我們不必都去幹異乎尋常的大事;我們卻要把尋常的事情做得異乎尋常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