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胚芽故事】在吃飯與搞藝術之間 我們仨

【胚芽故事】在吃飯與搞藝術之間 我們仨

【胚芽故事】
某一個下午,某位頭像相片是位女性的陌生者,傳短訊給我。其他作家可能日日收到讀者來信,我很少,接近沒有。陌生者叫劉緻雅,寫了一篇千字文,邀請我訪問她,和她的兩位朋友。

我是個很多計劃很少實踐的懶人,對劉小姐的勇氣佩服不已。換了是我,無名無姓,就算自覺做了一項震古爍今的驚世傑作,也不敢毛遂自薦,怕被拒絕,怕被嘲笑。她們的藝術表演,選址觀塘碼頭對開海中心的躉船,貪租金平。觀眾百幾個,大部份是朋友。不是人人爭住搶連買黃牛也肯的一票難求。我接受邀請,她們也奇怪。

因為,她們也奇怪。三個畢業於不同年份的中文大學商學院學生:劉緻雅沿着意料之內的軌迹扶搖直上,代價是曾經壓力大到突然昏倒;負責舞蹈設計的馮思哲,試過跳出安全區,打算全情投入舞蹈事業,不出一年,跳回銀行;年紀最輕的李君兒,做了三年違心的市場推廣後,毅然走到英國修讀藝術,現正徬徨於未來的發展,擔心任性過後會打回原形。她們仨,一同對藝術有濃厚興趣,一同貪心到想兼顧所有,各以不同方法展現。在吃飯之餘,還願意花費力氣追逐夢想,畢竟需要點儍勁。而你或我,應該早早便沒有。

發起者:誰想30年後似上司?

李君兒2013年大學畢業,之後做過三年市場推廣,兩間公司。「第一份工,五點一定放到工,很舒服,沒有競爭性,過於安逸,我覺得無事可學,還年輕,應該出去闖闖。」於是,跳槽到一間賣化妝品的,朝九晚十二,鬥生鬥死。「辛苦。辛苦在我看得到自己的未來。給我十幾二十年,總會去到某個位置,像我上司。看着她,30年後就是自己,真會開心?我不想退休的時候,回頭一望,才發現所有的青春也為他人的公司賺錢,日日說服顧客值得擁有唇膏的顏色,粉底可以釋放女性的美麗。我想說自己想說的話,藝術才是。如果有機會做到,我希望自己可以投放所有時間落去。」

看得出,李君兒似乎充滿自信,或者,極度樂觀。一般九十後,正正煩惱於社會再沒有流動力,給他們30年做得到他們的上司,大概會很滿意。「太容易期待的,不會有動力。總要發發夢有點冒險,有些不可能性。真正的賭徒會喜歡有失敗的空間,有機會輸,才好玩。」於是,她貿貿然遞上申請表格希望過英國讀藝術,獲批,再申請獎學金,搞了大半年,到米已成炊,才在出發前通知父母。「由小到大,無人跟我說過藝術創作是一樣選項,我以為讀到書,只可以選擇讀商科,或者做醫生、做律師。25歲了,才有勇氣開口,話自己有想做的事。也真是時候改變,再拖,30歲,可能在公司升到一個職位,可能在人生中多了其他角色,便不可能獨自追夢。」

在英國,試過跟視力有問題的音樂系同學合作,把音頻化成短片,播出時,有人走上台起舞。那是英國,那是大學。李君兒想在香港試一次。第一時間,想到一路返銀行工一路離不開舞蹈的師姐馮思哲。

排舞者:沒經濟壓力才有自由!

馮思哲不是甚麼天生跳舞狂熱,自小習中國舞,家人強迫的。要不是大學最後一年,接觸現代舞,撻着團火,大概只會正正常常打份銀行工,周末周日去唱K去high tea去行街睇戲食飯,跟身邊的OL朋友一樣。

「畢業後,打了一年工,儲了點錢,便辭職,打算去演藝學院讀第二個學位。」才一年,便打消念頭。「有很多現實問題要考慮。從事表演藝術的,受傷,便不可能上台;到一定年紀,也不會有人想看到還在台上。來自內地的對手,幾歲便開始受訓,我21歲才起步。我又貪心,對生活要求好高。人生不會美好到所有事也兼顧到,總要捨棄某一些,去換取另一些。」

後悔嗎?白白浪費一年時光。「爽呀!就算我將來在舞蹈上沒有任何成就,我也慶幸自己接觸過。多了一條分岔路,人生豐富得多。現在,我在沒有經濟壓力的情況下從事舞蹈創作,反而更有自由。」

奇就奇在馮思哲今次只負責編舞,不表演。「兩者兼顧的話,無法從觀眾角度即時修正,需要用上更多時間。我的時間不夠。」

畢竟日間還有正職。在旁的劉緻雅補充:「她在葵青劇院等大場地表演過,學校禮堂也跳過,跟觀眾人數多寡無關。她不在乎的。」

統籌者:觀眾的反應好重要。

相對於兩位藝術家,劉緻雅像個公關。「李君兒叫我一齊走在前線。我有畫畫,有攝影,但更加擅長的,是行政,是協調。難得身邊有朋友在工作之外,還對藝術對舞蹈有追求,我就幫幫手,找演出場地、找場地贊助、宣傳,希望盡量找到更多觀眾。」

一切源自兩年前的Art Basel。劉緻雅跟公司同事的大隊,當上義務導賞員,親眼看着香港的小朋友一臉驚恐,擔驚受怕觸摸到藝術品,像天大死罪。「跟我讀大學在歐洲交流時遇到的情況,完全不同。在香港,藝術跟大眾的距離,很遠很遠。」不夠才能創作,不夠才能表演,她卻不願永遠只當觀眾,不惜出錢出力讓朋友的心願成真。先找場地。

「李君兒想探討時間,她覺得時間給人的觀念是穩定的,一秒就是一秒,她想觀眾重新感受,先要將穩定性移走,堅持要在浮沉的狀態下演出,場地不可以在陸地上。我試過建議在岸邊,或在沙灘看海,被一口拒絕。找遊艇,找天星小輪,不是太貴,就是容納人數太少。由誕生概念到執行,有半年時間,找場地已經找了三個月,終於有朋友建議觀塘碼頭對出的躉船。又怕斷電,怕舞蹈員暈船浪,怕觀眾嫌無廁所去嫌濕身不會接受,風險很大。」

客觀局限還是其次,如何團結人心才是難題。「創作者總會較重視自己的要求,忽略觀眾觀感。我會希望觀眾欣賞完之後,至少帶着歡愉。有收入場費用的,不是隨街擺件藝術品,路人行過讚句幾靚便離開,觀眾要拿出真金白銀貢獻時間參興。由第一日開始,我便知道觀眾會有要求。觀眾的反應好重要。」然後,負責創作的李君兒說:「我滿足,純粹因為看到她們兩個都滿足。」這真是吃飯和搞藝術的分別。

打回原形

辛辛苦苦搞完一大餐,觀眾要乘坐接駁舢舨出出入入,舞者的綵排時間有限,在實地綵排的時間更有限,目擊到表演的人數寥寥可數,似親朋聚會畀面派對,不氣餒嗎?排舞的馮思哲很坦白:「完成到件事,已經值得感動了。在香港搞小眾興趣的,不會突然希望自己有很大影響力。接觸到幾多人,不是初衷,好玩與否,才重要。」負責協調的劉緻雅最簡單,「有個男仔有興趣,帶埋個女朋友一齊過來,就很好。」完成任務,睡醒一覺,第二朝又要回歸提供開支的常規工作,等下次機會再玩過。剩下豁出去的李君兒不同,「我們搞藝術,但個個也半途出家,根本不認識香港藝術圈的人。擔心呀,每一秒也在思考將來如何搵食。6月畢業回來,可能打回原形。理想是繼續進修,最後可以當老師,將藝術傳承。現實可能是我在不切實際,在發夢,不似她們兩個成熟,會考慮自己的角色和責任。不過,我不會後悔,不會認輸,應該會繼續掙扎,繼續創作,嘗試找一條出路。就算前面是難關,也要認認真真打場仗,真輸,才算輸。」

搞小眾藝術開到飯?「我不是百分百離地的,我會計算如何讓自己的藝術品得到更多觀眾明白。」在旁的另外兩個,有意欲出言鼓勵,欲言又止。她們的經驗,大概正正道出了當中難度有幾高。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神級學系計量金融出身的劉緻雅,分享個人經驗:「幾年前,壓力最大,工作完畢,還要跟朋友飲酒,影相,做gym,把自己弄到好忙,忙到休息時間也沒有,以為是平衡。然後,有一日,突然之間暈了,像崩塌。跟我同一個學系出來的,有一半,30歲之前會轉行。我去HKU Space讀藝術課程,會重遇好多舊同學,可能是過來讀建築。作為一個人,怎樣也要找到自己的興趣。我慶幸我的老闆是外國人,一個打網球打到全港最強,另一個是風帆高手,他們會關心員工在公餘時間有甚麼活動,會欣賞員工有自己的興趣。」這是香港打工仔的悲歌,說到底,最重要還是遇到好老闆。可惜,好老闆多數不是華人,而華人老闆的數量,越來越多。

後記:訪問原因

訪問未完結,她們急不及待反問我:「為甚麼願意訪問我們?」她們知道我之前訪問過陳奕迅和鄭伊健。

以前在壹仔Book B寫人訪,不紅不做。初來《蘋果》執筆,有人建議我轉一轉取態,「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困難。尤其在現今時勢,幫到有心有力弱勢社群的話,好應該幫忙。根本是唇亡齒寒。」

劉緻雅說,她最欣賞兩位朋友,創作中不忘關心香港。她見過太多藝術家,匿埋畫生果畫兔仔,時代好時代壞,彷彿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果然不是藝術家。

《時光再造廠》選址躉船表演,四位舞者於不穩定的平台帶出對時間的想像。

撰文:方俊傑
攝影:郭永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