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笨蛋!笨蛋!」
記得金耀基校長曾跟我說起錢穆先生的夫人胡美琦。夫婦年齡相差很大,胡美琦跟錢先生一起之時,曾引起紛議,有人還寫信勸錢先生。金校長卻有不同看法,認為有意見的人是「笨蛋」。他鼓起腮子,十分搞笑,頓時把長輩的隔閡打破。
笨蛋是誰,我是搞不清記不起了。錢穆史家,隱於歷史。他的生命,我們只看事實。農曆新年前,金校長撥一頓午飯的時間,讓我跟他在駿景園會所閒聊,並送了他在內地出版的新書《有緣有幸同斯世》。我在媽媽家過新年之時,慢慢細看,看到其中一段,不禁動容,那是學術文壇美麗又苦又甜的畫面。
金體散文 處處有情
按金校長所述,錢穆晚年治學,不幸患黃斑變性症眼疾,視力大減,改用鋼筆及原子筆寫字,再後期,常是有字叠在一字之上,再後來,不能讀,又苦於寫。錢先生最後幾年寫文章,只能憑記憶,而夫人胡美琦,成了他唯一依靠。「為了整理賓四先生的舊稿,胡女士需一字字誦讀,錢先生則一邊聽,一邊逐字修改。一遍之後,復又一遍,如是者再,可謂字字辛苦,得來不易,而數百萬言的書稿就是這樣整理完成的。」(第32頁)
以往訪問過老一輩古文書畫家,他們教我寫文章以後,一字一句,若朗讀不圓潤,就會發現文中砂石。史家歷史是留世的,錢先生這樣整理書稿,我能想像,錢夫人讀得辛苦卻又不以為苦,錢先生想必也聽得執着,否則不能還要這樣反覆修改。
去年初已聽過金校長說想出新書記錄跟各師友的信札交往,至年中,他先出了《人間有知音》。而後來的這本《有緣有幸同斯世》結集,其中一篇寫到,他在美國劍橋探訪在政治大學政治研究所讀書時候的老師浦薛鳳先生,然後一起往找余英時老師楊聯陞,楊是浦薛鳳先生在清華的高足。金耀基出任新亞書院院長時,又親到台北素書樓拜會余英時恩師錢穆。師友結緣,喜悅之事,他跟余英時先生共事中大之時,一見如故,總是有因由的。
能跟這一輩學術人訪問,有幸輕談、發問,然後再讀他們的新書,充滿樂趣,滿心感恩。這全起自2013年董橋社長引介為校長做訪問,董橋社長早評金耀基散文為「金體文」,而我能領會金校長的,是他人情至深一面。他為人、寫文,處處有情,筆觸一點不老氣。新書收錄七十年代為父親奔喪那兩篇,如天地共鳴,為人子女,不只孝,重要是心。父亡心碎,茫茫然不知身處。往台北的飛機上,鄰座夫婦趕回鄉見父母,他內裏心酸而不可與人語,一切的感受,經歷過的人,心領神會。
幾次接觸金校長,他大度,說話待人的真誠,感覺得到是家庭背景、教育與工作所賦予的。他對晚輩開明,往往喜歡反問對方意見。這一次,他就反問我對訪問過的蔡英文的感受。蔡英文就任總統以後,兩次邀請中央研究院院士飯宴,金校長兩次都被編排跟總統同枱。第一趟,她還特意慢慢走到他身邊說:「金教授,我們二十多年未見面了。」當年李登輝任總統時,蔡英文曾來香港處理兩岸問題的會議,當時金耀基也有受邀出席。
他對台灣的政治格局自有點評,也為「中國人」親嘗民主感到幸運,跟他聊天,有快樂安然探索的意欲,毫無壓力。作為記者,受訪者的財富、勢力、甚至知識,都不能是令自己偏頗的原因。盡量客觀,有時不敢近人情,有時想,這是當記者最好與最不好的地方嗎?我沒學問,如何看名家,往往只能請教身邊讀書人。這一種天性,讓人下筆難,卻也是最安心的原則,破難書寫,最少這是曾經付出思考的小文章。
可是,如何領略作品之美,任誰都管不了。記得前年看金校長所贈書法真迹結集,屋前淺灣,霧春煙寒,看到校長寫崔顥《黃鶴樓》全詩,末句「煙波江上使人愁」,心裏響起小時候聽白雪仙唱《李後主─去國歸降》的聲音,書上是校長的金體墨寶,古往今來在眼前,我想,「煙波江上使人愁」就是這樣的嗎?這一幕情景,至今還是心裏畫。
不理政治 何處是吾鄉
校長今年是八十四歲了,現在書法越寫越起勁,去年底在北京展覽,得到很多知音,他是很歡喜的。內地頒他與金庸齊名的「教育名家獎」,校長思想開明,我不怕直接問兩個問題。
「怕不怕有政治在裏頭?」
「我自己不理政治。要沒有政治是沒可能的,問題在於自己。在香港,左派知道我怎樣,右派也知道我怎樣,我是比較不理(政治)。」
「但你太接近內地,會不會怕別人如何看你?」
「在香港,若把所有問題政治化,你甚麼都不能做了。」
關心政治,分析政治,不沾政治。遊走於不同地域的率真學者,他看自己是哪一個地方的人呢?「有時我在外國看到月亮,我也會問,我的故鄉,到底是浙江、香港還是台灣?」處處有知音,有緣有幸,心安處,就是家。
作家: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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