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不耐煩的朋友 - 馮睎乾

活得不耐煩的朋友 - 馮睎乾

《大象席地而坐》有股魔力,就是不管你喜不喜歡,它總能撩撥某種沉澱已久,而我們也不願正視的情緒。在這個似乎沒有情懷的世代,情緒就顯得格外重要了。有情緒,我們就有存在感;有存在感,就能假設存在的意義。

相比起胡波的電影,我更喜歡胡遷的文字。胡遷是胡波的筆名。有一段日子,胡波找不到當導演的機會,百無聊賴,就執筆當作家,誰知一鳴驚人,中短篇小說集《大裂》更獲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讀他的文字我倍感親切,不因為寫作手法平易近人,是因為字裏行間我彷彿看到幾個朋友的影子,其中兩位已不在人世。說來奇怪,我真認識不少像胡波這樣的人。他們活得莫名其妙,也死得莫名其妙。

我認識的胡波們,都有兩個特點。一,他們被世界輾壓慣了,總能若無其事嘲弄自己,十分幽默。藝術源於生活,幽默始於自嘲,所以糟透的人生,往往孕育出一流的幽默感,像下水道放出煙花。當然,自嘲不表示放得開;打自己的臉,只是為別人的拳頭做準備。表面的自我越小,實際的密度反而越高,以致硬如鐵石,固執到極點。

二,胡波們平日拙於言辭,不因為笨,是因為看得深。普通人看事物,只看表皮,或表皮上的空氣,但胡波們一眼便能看到地獄十八層去。他們也不想這樣,但天生我材必有累,結果要處理的信息量,就比一般人多十八倍,自然容易「死機」。倒不是他們的表達能力差,是日常語言不夠用,但只要給他們足夠時間,讓他們慢慢寫日記、作故事、畫圖畫,你就會發現他們靈魂深處的新大陸。

其中一位胡波曾跟我說,他夢見卡通化的黑加侖子先生,成年人個子,五官清晰,在梳化上強姦了一個少女,令她渾身藍黑色汁液。這畫面太震撼了,把他當場嚇醒,全身冒汗。他發誓,一生性幻想的總和也不如這個夢,所以他喜歡做夢,但以後也不想喝藍黑色果汁。對我來說,這不是色情的夢,它只是揭露一個殘酷事實:世界想折磨你,哪要什麼惡人,你根本連黑加侖子也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