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的臉盤 - 杜杜

寶釵的臉盤 - 杜杜

中學時代唸過「老殘遊記」第二回的「明湖居聽書」一節,其中有借用了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盤」來形容白妞的快板說書,聽的人彷彿都趕不上,他卻字字清楚,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調皮的同學將「大珠小珠落玉盤」改成一個詼諧版本曰:「大豬小豬落浴盆」。之不過此「盤」不同被「盆」。廣東讀音一樣,容易混淆;普通話讀音則有明顯分別,意思當然也不同。簡單來說,作為容器,小而淺曰盤,如菜盤、茶盤,大而深曰盆,如花盆、水盆。當然也不一定。花盆也有小的,酒盤也有大的;和盤托出的盤既然要托着,肯定比較大,托的時候還需要有老練侍應的平衡功夫。客家人吃的是盆菜,一層層的鋪上去,盛載的食具要深要大。盤菜,卻是另外一回事,如春盤和拼盤。從前生小孩叫臨盆,如果寫成臨盤,水肯定不夠用了。臉盆用來洗臉,臉盤是臉的輪廓。盆地是凹下去的地皮,地盤是建築房屋的根基所在;盤可以解作根本源本開始,如盤古。盤也可以解作扁平的圓形,像輪盤、羅盤。銀盤更往往用來比喻月亮,如陸游的「月從東海來,徑尺熔銀盤」。有人把羅冠樵畫的「兒童樂園」封面畫中的月亮形容為「臉盆大的月亮」,那就很煞風景。那麼用「銀盆」可以麼?盆是凹進去的,用來形容看似平面的中秋月就沒有「銀盤」那麼貼切了。

可是問題來了。在「紅樓夢」第八回裏面,寶玉眼中的寶釵是「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將浮凸的臉盤比作凹下的銀盆,豈不是反其道而行,叫讀者的想像錯亂,無所適從?我耐着性子把抄本系列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一撿看,從甲戌本到蒙古王府本,全部都是「臉若銀盆」無誤。總不成狂妄得認為曹雪芹「盆」與「盤」不分。劉姥姥初入榮府見鳳姐,鳳姐飯後,炕上桌上仍然碗「盤」森列,滿滿的魚肉。周瑞家的送宮花送至鳳姐處,只聽得一陣笑聲和賈璉的聲音(那是曲折的風月筆墨),然後平兒拿着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可見「盤」與「盆」涇渭分明,絕不含糊。只是這個寶釵的「臉若銀盆」把人弄胡塗了,難怪乎宣稱把「紅樓夢」的文本全部譯出來的霍克斯在這裏也跳過了避而不譯。楊憲益戴乃迭則有譯文如下:Her face seemed a silver disk, her eyes almonds swimming in water. 值得注意的是這裏的disk再翻譯成中文是「盤」,而不是原來的「盆」。

當然大家都知道,寶釵的「臉若銀盆,眼如水杏」源自「金瓶梅」第九回裏面的吳月娘:「生的面如銀盆,眼如杏子」。我也翻查過多個「金瓶梅」版本,包括竹坡評點本,皆一律作「面如銀盆」,或「面若銀盆」。David Tod Roy的譯文是:She had a face like a silver salver, eyes like apricots.「Apricots」當然是誤譯,誤把杏仁當水果了。有趣的是這裡的salver,再翻譯成中文也是「盤」而不是原來的「盆」。顯然是三位譯者都知道,如果將原來的「盆」照譯成basin或pot,就會將寶釵和月娘描繪成凹臉的怪模樣了。

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去看貫華堂古本金聖嘆評點「水滸傳」,第二回寫九紋龍史進初出場:「只見空地上一箇後生脫膊着,刺着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箇面皮,約有十八九歲。」Sidney Shapiro譯為His face round as a silver platter.這就捉錯用神。「盤」譯作platter沒有錯,但是原文的銀盤是比喻史進的臉色而不是臉形。正如「紅樓夢」裏面的寶玉初出現,「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這也只不過是印象派的聯想,是光澤色彩感覺,而不是死板板的一對一的形狀比喻。或者我們可以用這態度去看寶釵的「臉若銀盆」,問題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