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誌】
「見到紙就想塗鴉、見到泥就想搓揑,彷彿天性如此;但在舊社會、老人家眼中,從來沒有藝術家這個職銜,它只是『失敗者』的代名詞。」直率的台灣藝術家張耀煌幽幽地想當年。他的另一身份是台灣蜜納國際股份董事長,以承接清潔工程起家,也代理無數國際品牌(包括愛馬仕香水),業務跨越室內設計、建築、家電用品甚至美容的大老闆。
早幾年我在威尼斯雙年展見過張耀煌的大型狂草,印象頗深。最近在瘋狂的台北藝術周走進和平東路的日治時期台大公舍,看七十歲的他最新個展「原位」,還參與他老人家親身上陣的即興創作。張耀煌的女兒張馨文悄悄說,父親沉醉於舊時光,所以特意選上這老宅、播着日治時期的台灣老歌、焚舊香品老茶,念念那些年「原位」的舊。
老歌響起,張耀煌脫掉鞋子,閉着眼在偌大的宣紙上用大筆即興寫狂草,立即進入了自我詩意的無人宇宙。他將傳統中國水墨技法轉化為行為藝術,融合太極的氣韻流動,後來他告訴我,沒有學過太極,卻自小就練鶴拳。
「見鶴不是鶴,講求養氣之道,鶴能以單腳站立良久,也能兩腳平行走樁步,讓人可以靈活的移動位置並發力。」狂草寫完,張耀煌把筆重重的摔下,屏息靜氣在小歇,六支大筆擱在地上,墨暈不斷擴大、濕墨在筆尖上流動,彷彿有生命似的,在劇烈運動後在喘息。我在眾人不知不覺間摩挲着筆桿,上面有溫度有傷痕,希望藉它了解蘊藏在內的記憶。
自小只愛畫畫的張耀煌,看到田邊的牛、羊、農夫、布袋戲等鄉野風情,就憑着自己感覺描繪下來,他嘆氣說:「小學老師教甚麼我都不懂,總是考全校最後一名,我只知道色彩、畫畫,念書沒有一個字記得住,老師要把文章說成故事我再用筆畫出來才記住。」在商業社會成功的張耀煌,卻勇於和我聊他的失敗,他絕對相信失敗是成功的娘親,但誰又能為成功與失敗妄下定義?
時間是最藝高的魔術師。
本來應該贏在起跑線的有錢仔,學齡生涯卻「讀不成書」被標籤為最沒出息的孩子,他以筆寫出來的答案從來不合標準,最後離家出走憑一己之力創業去;今日他同樣握着一支筆,曾經背負的挫敗與不解都化成墨韻,躍然紙上成為他的心語,意味着自己與人生某些部分的和解與釋然。
筆,既是他叛逆的武器,也是他尋找成功的法器。他的筆,是曾替張大千等有名書法家造筆的台灣師傅所製;筆的身體燕瘦環肥,毛也多樣,有羊毛、馬毛,最特別是他簽名用的筆,是類似王羲之寫下《蘭亭序》所用的鼠須筆。
「我走的繪畫路,注定比別人辛苦很多倍。」張耀煌說。那些筆,陪伴他周遊列國,親密如指揮家的指揮棒、李小龍的三截棍,我手寫我心。
撰文、攝影:鄭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