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田紀事 - 桑普

下田紀事 - 桑普

寫了多年政論,今後倒想寫點關於自己的生活點滴或閒讀偶拾,沉澱思緒,切磋交流。

上月下旬,我與妻結伴到日本旅遊,從東京出發,經熱海來到伊豆稻取溫泉,在漆黑星空下,靜聽雄濤拍岸,風流進退不息,令我不禁想起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細膩深摯的情感,遙念松本清張《波之塔》蒼茫淒絕的佐渡。情愫或空想,盼望或虛無,昇華或沉淪,畢竟全在一念之間。得與失,不要緊;愛與誠,才重要。翌日一覺醒來,偶讀美國培里將軍「黑船來航」觸發「日本開國」的歷史,發現歷史場景近在咫尺,於是決定乘坐南行火車,半小時內抵達下田。

下田市區不大,信步可達。了仙寺是一八五四年《日美和親條約》亦即著名《神奈川條約》締結之地,德川幕府據此開放了下田及函館兩個港口讓美國人通商居住。寺內開國殿的對聯寫着「日米締交法燈下,和親友好萬世掔」,殿內另有題字「諸事隨時落流水」。兩相對照,似有矛盾,實則不然,餘韻無窮:天無道統,事在人為。寺外正是「培里之路」,也是當年下田開港後美國人日常步行及與當地居民交流之地,外觀類似倉敷的微縮版。藍天白雲,小橋流水,民房質樸,恬靜幽雅,跟某國某些水鄉根本無法相比。直行到底,然後上坡,不久可見二戰後樹立的「開國紀念碑」及相連的廣場。繼而走下岸邊。山巒環抱,海天同色,小船入港,輕泛微波。又見「培里上陸紀念碑」,旁有「日美友好之燈」,長年點燃。這些景點,猶存二戰後日本政府全面親美及重整歷史論述的斧鑿痕跡,甚至歌頌培里將軍及首任領事夏理斯為和平使者,頗感脫離現實。最後抵達「下田開國博物館」,館內雖禁攝影,但是館藏翔實,並把日本開國歷史娓娓道來,令人擊節讚賞。

我從小喜歡歷史,一直在想:為甚麼幕府在美國培里將軍多次挑釁和恐嚇下,願意屈服及開放市場,而不會說「能打仗、打勝仗」之類夢話?為甚麼日本國可以在明治維新後,迅速從落後社會邁向文明開化,但清國卻偏偏做不到?為甚麼日本雖然經歷軍國主義支持者殺人如麻的狂暴錯亂,然後被美國反撲投擲原子彈徹底打敗,但卻仍然打從心裏視昔日敵國為今日盟國?更重要的是,當今中國人仍然普遍視「鴉片戰爭、割讓香港」為百年屈辱之始,部分激進者甚至乾脆視香港人為「漢奸洋奴」,但當今日本人卻始終不把「黑船來航、下田開港」、簽署不平等條約、薩英戰爭,視為國恥,反而視之為文明開化的起點?美國在大約一個世紀後,為了盡快終戰,還向日本丟出兩個原子彈,殺死無數日本平民,為甚麼日本人不會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千秋萬世鄙視寇讎,誓死永不踏足美國,或在美領館門外焚燒羅斯福字條?反而竟把下田了仙寺的本殿定名為「開國殿」,把下田舊城步道定名為「培里之路」,樹立「開國紀念碑」並鐫刻培里和夏理斯語錄,甚至樹立「培里上陸紀念碑」,點燃「日美友好之燈」?

答案大概是:不夢大國,自我謙抑,面對現實,嚮往文明,傳承武士道精神,學習西方文明,改良原有文化,不失人格,不辱國格。當人們能夠體悟武士道精神不只在於菊與劍,而是在於「不知死焉知生」這個道理(這個信念恰好是儒學的翻轉),才能明白每年日本NHK大和劇從《真田丸》到《西鄉殿》,都是旨在重現歷史真相,褒揚在現實生活中「失敗」而具有武士道精神的「英雄」。這樣才能夠明白日本人普遍對於戰敗不覺得屈辱、對於殺戮不覺得光榮的根本原因。

很多中國人和部分香港人至今還是看不懂日本人,認為只是一群小器記仇的「美奴」、數十年來一直踩在中國人屍骨上才能經濟騰飛、始終不願為侵華戰爭道歉等等,甚至認為日本歷代都是學習泱泱華夏文化,竟然恩將仇報,欺師滅祖。然後信誓旦旦,從此恩斷義絕,今生今世不去日本,但卻在家中買滿日本產品。如此抱持着「我永大你永小、你錯就永遠跪、道歉我不收貨、你好全因為我、你聯外就是奴」的「大國思維」,究竟是一種甚麼樣的心理狀態呢?無可否認,日本對戰爭的反省懺悔未如德國般深刻徹底,但更加無可否認的是,很多中國人對於自己的歷史罪孽和大國思維的反省懺悔,根本從未開始。

在下田,在熱海,在稻取,在伊豆半島,我深深感受到靜岡之美。人在東京,銀座四丁目的燈光依舊燦爛,日本橋的千疋屋水果甜點依舊美味,新宿的蕎麥麵依舊好吃,但依我看來,卻不如小城居民歲月靜好。他們不會叨嚷「熱海發大財」、「下田發大財」之類昏話,而是打開店門,做點小生意,賣海產,賣小吃,賣甜點。時間到了就打烊回家,享受家庭樂趣。熱海的餃子店,一個午餐時間,就只做三四桌生意,餃子很美味,服務很殷勤,牆上貼滿了昭和時代的廣告海報,書架放滿了舊雜誌,旁邊還有很多黑膠唱片,壁爐冬暖。人生如斯,俱不枉矣!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