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時,喜吃西餐,貪其用刀叉好玩,手小,拿不穩,常丟落地上,惹母親生氣。我母素重table manner,嘗言「坐有坐相,吃有吃相。」我調皮輕佻,坐相、吃相俱無,氣煞母親。五十年代北角吃西餐,以「皇后飯店」最有名氣,一味羅宋湯,濃香撲鼻,父親最愛吃,我只取浮在湯面上的那一兩片牛肉,不肥不膩,入口即化,如今欲求一碗不易得。禮失求諸野,台北西門町「明星餐廳」還能保原味。去年初往一試,不俗。上海人管西餐叫大菜,自卑感使然,凡外國東西前頭都要加一個「大」字,故西餐稱大菜,各式俱備,英、法、德、俄,美,尤以英國和俄羅斯最為國人所鍾愛。定公記之云──「光緒年間真正的大菜只有『密菜里』,它開在愛多亞路的對面,原來這是上海開埠時期,最繁盛的所在。外灘便是碼頭,為船舶商賈薈萃之所,招商旅店存在此處。到民國年間還存留着天謙泰客棧,那是洪楊時代遺下來的。」此為上海大菜之始。
中國人性愛模仿,於是陸續辦西餐館,有「萬家春」、「嶺南樓」和「一家春」,不知者以為是地道中國菜館,進門方知孟浪。這三家西餐館開在四馬路近望平街(報館街),因而店開不夜,霓虹燈亮,人流如潮,紅袖憑欄,裘褐倚檻,不少流鶯,花姿招展地在此流串,笑臉向檀郎,但求人垂憐。後來又有了「一品香」,開在西藏路,創金必多湯,萬客爭嚐。所謂金必多湯,實奶油忌廉湯,加入魚翅、火腿鮑魚絲和紅蘿蔔絲,再洒幾滴蝦油於湯上,紅白相映,視覺殊佳,益惹食欲。香港六十年代銅鑼灣美思餐廳也有售金必多湯,老闆鄭先生係我故識,豪邁慷慨,有君子之風。報界前輩邵滄銘,其時在隔鄰邊寧頓街《中文星報》治事,隔三岔五往光顧。文化人多窮,偶然阮囊羞澀,鄭老闆就請飯,臨走還奉上十元車資解困。如斯尊重文化人的老闆,如今安有?想吃霸王飯?沒門!早以一通九九九,送官究治。「一品香」金必多湯風行一時,便有「倚虹樓」、「大西洋」、「中央」爭相開業,其中以「倚紅樓」最負盛名,因為它跟鴛鴦蝴蝶派大家畢倚虹同名,店以人貴,成為文人聚宴之所,名作曲家黎錦暉(《毛毛雨》作者)隔日必至,他性吝嗇,每趟都是朋友請客。三十年代,「萬家春」、「倚虹樓」俱隨「密菜里」而去,新興的有「印度咖喱飯店」、「吳淞福致飯店」,而最教人回味的便是「吳淞福致飯店」一味炸雞腿。此店臨海,華燈初上,一張藤榻當階,面臨碧海滄波,紅雲落日,一根炸雞腿,一杯陳年白蘭地,誠人生樂事 。
中學時,喜西潮,棄中菜而就西餐,腰纏千貫,自然光顧中環的「占美廚房」。店為猶太人所開,售上海改良大菜,我因表哥在那裏當部長,有優惠,可結帳仍需五六十元,難常詣門。「占美廚房」以一款洋葱湯最有名,湯給焗在小盅裏,蓋開,濃香撲鼻,齒頰留香;還有一道牛扒,鮮而嫩,來自美國德州,我伴以芥辣進食,為表哥痛罵丟了原味,不懂吃的藝術。次選是彌敦道上的「車厘哥夫」,門前有合抱大樹,濃蔭匝地,風吹葉落,放諸秋天,情調別具。車厘哥夫有焗田螺,肉嫩鮮甜,顧客多選食。八十年代初,北角炮台山有家「金輪餐廳」,店主羅倫為葡人,葡國雞飯最正宗,日售二百餘碟。羅倫親和,每至,必奉贈正宗葡國砵酒,一啖嫩雞,一口美酒,南面王不易也!我也愛吃馬介休,這兒的馬介休是吃過最好的,即在澳門,亦不易得。如今老店皆歇業,路過舊址,滿座塵鞍,真有舉目河山之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