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日早上拿兩件衣服去附近韓國女子開的洗衣店。剛推門進去便聽得她說:「沒有了。下星期三是最後一天了。」我不禁吃了一驚,因為太感意外。半年前還見她十分積極地營業,並將顧客的資料電腦化。我捨不得的主要因素是自私;以後衣服乾洗要走三倍的路,而且三十年來已經習慣了,偶然我的收據丟了她也有本事將衣服找出來。她只試過一次把我的一件紫色襯衫弄不見了,當然沒有要她賠。退休前不時拿衣服給她修改,甚至換拉鍊釘鈕扣,頗為欣賞她的針黹細緻,交貨準時。只見她長年累月一天十二小時守着店舖,一星期工作六天,星期日上聖堂做禮拜。韓國人大多數是基督徒。店舖牆上掛了一幅基督牧羊圖,另外一幅幾名韓國女子的合照,穿着傳統韓服;她穿的是白棉紗,斜簽着身子坐在那裏。和眼前的她比較,彷彿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一下子不能十分確定那一個才是她的本色真貌。
自從她的先生在十年前去世之後,陪伴她的就是一隻博美小犬,芳名Candy,很安靜地躺在玻璃櫃台上的一個榻榻米上面,還有小傘擋太陽,很嬌的樣子。今天天氣寒冷,倒穿上了粉藍絨線織成的背心,越顯得毛色潔白尤勝雪花,像一隻小小的狐狸,濕答答的眼睛,安靜如舊。韓國女子說這是因為她很老了,已經十五歲,而且耳朵有點失聰。韓國女子還有個兒子,早已畢業就職,在曼赫頓政府部門工作,而且也已經成家立室,在新澤西自立門戶,逢周末來探望她。她獨居皇后區,樓下是店舖,樓上是居所,日常生活一切問題自己解決;曾經試過在雨夜房子漏水,差不多想哭了,還是不願意打電話麻煩兒子。又有一次,家中的電視機出毛病,我剛好在,她請我上樓幫忙。那孤單無助的情況就叫人想起了Blanche DuBois的名言:Whoever you are, I have always depended on the kindness of strangers.我還不算是個陌生人;雖然只是個顧客,大家有時會閒聊兩句。她曾托我替她在曼赫頓找幾塊石頭,要天然的。我總算替她買到了。她很高興。每次我推輪椅送老伴去洗頭或者修甲,路經韓國女子,總會探首和她打個招呼,她也向老伴問好:「你的臉色不錯,他倒是瘦了下來。」
她說退休之後會搬到新澤西,但是選擇獨居,不會和兒子媳婦同住,「要保持朋友一般的關係。」我問這店舖會不會繼續做洗衣店,她說開洗衣店簡直沒有飯吃,有些顧客當洗衣店是私人衣櫃,要穿的時候才來拿衣服。我把衣服送去更遠的洗衣店,順道去一家家庭式餅店買了一磅風味不錯的夾心曲奇送給她。我忽然想起來問:「你的國語講得不錯,是怎樣學會的?」她說那是因為遠在1984年她開始在台灣的韓國領使館工作了一段日子。臨別前她笑着添上一句:「替我問候你太太;她曾經送給我一枝珍珠髮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