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來紐約,相約飲茶。我無由來的想起了長久沒有消息的童年玩伴,妹妹說:「他三年前剛回加拿大退休不久,就在油站給汽車撞倒,重傷不治。」這些所謂意外其實時會發生,我們活着的倒是例外。歐洲中世紀有一派哲學認為在大自然中,死亡才是恆久的常態,生命只是偶爾出現的短暫奇蹟。有此一想,頂上生出光環,整個人立即輕盈起來,口中的一塊龍蝦波子肉變得滋味無窮,妙不可醬油。原來生命的明艷華彩,是由死亡的陰影反襯出來的。我拎着沉甸甸的水果蔬菜踏着木板樓梯隆隆地拾級而上。手中往下墜的重量,腳板壓在木板上而產生的反彈,還有耳膜因音響而有的震動;這一切不就是無可否認的存在和真實麼?我所喜歡的撒姆爾約翰生(Samuel Johnson 1709-1784)不喜歡柏克萊主教(Bishop Berkeley 1685-1753)的唯心論;他使勁踢一塊巨大的石頭,說:「我以此反駁柏克萊。」之不過這塊石頭和他,如今安在?這話如果說錯了,親愛的撒姆耳約翰生在天之靈一定會原諒我。存在的真實會不會隨着時間流逝,就變得不真實呢?又或者套用老土得不能再老土的說法:不在乎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那也就是存在主義宗師沙特(如今還有誰記得他)所說的:「即使這地球和人類最終的命運只不過是在一道冷光之中消失,那又如何?重要的是曾經存在過,曾經有意義。那就夠了。」千言萬語的哲學探索,結論還是極度簡單易明。而夠與不夠,不需理論去作決定,全在一念之間的覺悟。
生之不可承受的輕盈,其實沙特早就在他的小說《嘔吐》裏頭說過了:「我存在。甜美,多麼的甜美,多麼的舒緩。而且輕盈:你會覺得這存在悠然地飄浮着。騷動着,與我擦肩而過,溶解,消失。輕輕地,輕輕地。我喉嚨有冒泡的清水,在輕撫着我,冒升至口腔,滑過舌頭。這清水是我,這舌頭和喉嚨也是我。」沙特平生最討厭的文藝腔他自己也不能免,但是這段文字的確能夠捕捉存在的真實與輕盈,這兩種矛盾共存的品質。真實,因為五官的感受是最終極的驗證;輕盈,是因為一切的官感驗證隨着時間轉瞬即逝。
十多年前的一個夏日,曾經獨自步行在曼赫頓的第五大道,一陣愉悅驟然降臨如同鴿子,只覺得通體透明,頓悟人生一世,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情和事,只有這一刻自身的存在是這樣的完美無缺,自給自足。街道上陽光明亮,如同鋼琴叮咚,溶溶流瀉得無處不在,行人來來往往,卻出奇地寧靜安詳,似乎和我毫不相干,然而我的確是人海中的一滴,怡然地散發光華,那是對每一個行人都懷有的善意。那愉悅很可能只是身康體健而自然產生的生理感受,又或者有更為玄妙神秘的因由。我沒有留意這愉悅維持了多久,又是怎樣消失掉。只是記憶分明,曾經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