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因為阿卜杜拉,一月隆冬,成了心中禱告季節。
五年了,每年一月七日,就會想起阿卜杜拉。2009年及2011年到波斯尼亞斯雷布雷尼察(Srebrenica)採訪,兩次都在他的小旅館住下來。跟老闆相處,像是很早就認識的朋友。直至今天,仍然不忍心去想像,樂觀又幽默的他,是怎樣離開人世的?
歐洲二戰以後最慘烈戰爭的倖存者,小旅館老闆戰前是個廚子。捱過九十年代三年多波斯尼亞內戰,上世紀四十年代於斯雷布雷尼察出生的波斯尼亞克(Bosniak)族穆斯林,見證塞爾維亞敵軍攻擊殺戮,圍城苦戰,他始終沒有選擇攀過森林離開斯城。老闆生存能力極強,槍林彈雨的日子讓他領悟,上天要你死,你不可能偷生;上天要你生,你也不能硬死。他學會豁出去,不讓生死恐懼成為枷鎖。
有血有肉快樂廚師
採訪後約三年,即2014年,我在地鐵收到姪女WhatsApp通知,她在facebook看到阿卜杜拉去世的消息。我震驚得把一隻手放在頭上,不知所措,不能相信,永遠鬼馬有活力的老闆,如此輕輕的離開?說好要完成的書,他不能看到了?生命不是一場追趕,生命根本是不受控制的。在他的湖邊別墅建好,小船造好,兒女成婚,孫兒出世,一切都安好之時,他就此瀟灑離開?最大遺憾,不是沒有做成甚麼,而是,我捨不得這個人。
跟不同受訪者學習,我個人主觀認為,是當記者的福利。寫過無數大小人物故事,在貝爾格萊德修讀廚藝的阿卜杜拉,是個有血有肉的快樂廚師。他對我的影響,是入心的。兩次合共超過一個月的相處時間,被他的親和融化,從白晝到晚上,在他小旅館看他處事做人,小如清理枱上雜物或是地上一片垃圾,他是個認真生活、分秒都想解決問題的人。
斯城一帶,從前有約四萬人居住,戰後十多年,只有近二千人回來重建家園。在一個似是死去的城鎮,老闆決意重生。探他的那兩年,他總是綻放溫暖笑容,對人和善,讓我相信,附近民居種植的嬌艷玫瑰,不是騙人的花朵。從出現眼前開始,他像台板上一齣戲,總是連結着過去和現在,更重要是,他讓你見到「死城」的將來。
一天活着就敢做夢
只要一天活着,他一天敢做夢。那趟他帶我和朋友一起到正在興建的湖邊別墅,結果天氣驟寒,我們站在露台一邊吃三文治,一邊等候雨停,看得出,他對自己的別墅,充滿希望,那是代表他與家人重過美好日子的信念。戰後經營小旅館,他亦處處顯示對生命的熱誠,不管戰時是敵是友,戰後,他聘用塞爾維亞族裔部長。這位部長,在電視上看見祖高域於網球比賽出現就很興奮,他每天步行回旅館工作,不時在人家花園籬笆外,採摘盛開的花朵,回來插好在一張一張餐枱上。
因着斯城種族屠殺的歷史,老闆身處的環境,可以極其政治化的。但小旅館的位置,也讓他認識很多來自不同國際機構的朋友,甚至有次波斯尼亞總統開會後親臨他餐廳光顧,一行人從我枱邊經過,阿卜杜拉不卑不亢,在安頓好總統食物後,依然走來跟我說笑,始終如一,「他是總統,但你是我的朋友啊。」從此,我把他為我做的沙律,起名總統沙律,那就是在橄欖油番茄上,撒下新鮮香葱,再灑幼鹽,那是我最喜歡的沙律。
有朋友曾說過,有機會,要跟我再訪小城。世間上,很多話即便說了,其實是不會實行的。但老闆恰恰是個行動派的人。
請問你現在快樂嗎?
懷念六月一個清晨,早早起來,為我和姪女凱倫準備三文治,因為,那趟我們要出發到克羅地亞玩耍幾天。有次,他見我在近門口餐桌前用電腦打稿,笑嘻嘻放下別人送他的三球不知名字的大白花朵,讓生活有純樸的美麗。
今天,在皚皚白雪之中,他安睡了?像那位在斯城大屠殺紀念墓園賣紀念品的母親所說,深沉的冬天,墓園是非常寧靜安祥的地方。歷盡生死,老闆生前對我說,每次經過墓園,都會把車上音樂聲浪調低,車速減慢,然後默默為亡靈禱告。
阿卜杜拉,請問你現在快樂嗎?
作家: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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